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颂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这是一首倾诉佳作,不仅直抒胸臆,历陈窘状,还有几分堂堂正正兼几分撒娇俏皮的意味,表面看来是堂皇大方不卑不亢地表达了自己的急切要求,但因其急切而显出一种顾不得对方究竟怎样对待自己,坚决地单方面地强把对方当好朋友的倾诉姿态,加深了这首诗文字内外的悲剧美感。
倾诉是一种人际交流活动,更是人际关系的表征。生而为人,对人说话,当然也免不了对牛弹琴的遭遇。没有回应的倾诉也常常是优秀诗人的命运,只是子美命运太过坎坷了,往往令我们女读者不忍心去细细了解。犹豫再三才决定选它入此小集,且看子美先生怎样用220个字凝结概括他十年长安的求官生活。
封建时代的儒生,想要进官场加入统治权力系统,非常不容易。子美年轻时自我高估,只参加过一次进士考试,落榜后再也不去考试了,而是相当自信地选择拿自己的诗歌才华当敲门砖。他在长安结交的朋友里王公大臣也不少,他还当过汝阳王的门客。他写了大量“奉赠”“投赠”诗献给权贵人物,不堪之词时能看到几句,就这样一晃十年。
唐天宝七载(748),子美先生36岁了,并已结婚生子,这期间他父亲的去世使他一家失去了主要的生活资助人,子美物质及精神压力巨大。他把家人留在故乡,自己独自流浪京城求官,混迹于贵族门庭,充作人家宴乐场面的应酬宾客,真心或违心地反复给各种身份的官员送诗求他们引荐,最后到了急不择人的地步。
在这首诗之前,子美已经给这位在朝廷任尚书左丞的韦济多次赠诗赞美和求助了,而韦济只是一个比较看重子美诗歌才华的人,喜欢当人面朗诵和谈论杜诗而已,没有帮上实质性的忙,于是子美情急意切顾不得许多了。
一上来四句,子美就亮出了他耿耿于怀的抱怨,恳请韦济听听自己的心声。“丈人”是古人对老者的尊称,“儒冠误身”即“学而优则仕”耽误了无数的文人,他们学得好却当不了官,又不会别的营生养活自己。
“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毫不掩饰地自我表扬了一番,说自我感觉出类拔萃,可以在重要的工作岗位——特别是皇上身边干得很好,辅佐皇上变成尧舜那样的君主,好好地治理国家,使风俗变回古代那种理想的淳朴状态。子美举出史上名人比喻自己:扬雄是西汉著名辞赋家,曹子建是建安时代顶级诗人,李邕和王翰是唐代著名人物,后者有“葡萄美酒夜光杯”之《凉州曲》。可是,以我们今天的观点来看,子美所举这几位作例子实在不当,这几位似乎都为官不大,有的命运还相当苦涩,怎么能拿来表达子美认准的封建文人规则:以文才对应政治机遇与能力呢?那个时候乃至任何时候,文学才华和做官机遇与才能之间都没画过等号,文学名士做大官的只是个案存在。
“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一段,切入“儒冠误身”主题,历陈自己贫窘倒霉的现状:说自己的理想被冷落,但并无隐沦之意,可是在这繁华京城讨食谋事真的太难了,自己每日含愤忍辱四处陪侍献诗,不过混个一人腹饱而已。“朝扣”“暮随”是千古哀音,是真诚面对自己的真实人生的揭露语,实际上也包含了对这位倾诉对象在内的所有权贵的控诉之意。这种激愤之情伴随子美一生,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由深刻内省过后拿出来啸叫怒吼一阵,以平稳自己藏满悲哀怨气的心灵,比如六年之后,他在一首更加详细婉转的自白诗中旧事重提:“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拜谒是古代书生文人求官的一条路径,也就是奔走于权贵之门,巴结讨好权贵,求他们引荐自己从政为官。这件事让子美含耻饮恨不得解脱。
但是,和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政治抱负相比,和自己一家人的生存问题相比,这奇耻大恨自然就滚到一边去了,拜谒之路还得走下去,奉承的诗还得写下去,对这位在朝廷做大臣的重要友人,还得用心表达己意,要让他既同情又欣赏,然后善心大发择机向大唐君主介绍自己……此乃子美一生天真的愿景,一生的痴迷不悟。
“主上……无纵鳞”句,是子美在向韦大人简要提醒:并不是我无才无运,我也曾经遇到皇上招贤纳士的好事,偏偏结果因“野无遗贤”落榜,害我与好运擦肩而过!子美遮掩简述的事发生在两年前,唐玄宗忽然心血来潮,要招天下所有无官位却有才艺之人,统统入京考试,可是当权宰相李林甫,却把这次皇上特别开恩举行的广招人才之事,办成了一件“无一人及第”的历史丑闻。这奸臣连这样的情况都能够用来溜须拍马,他上表皇上说:“吾皇的天下已然人尽其才,‘野无遗贤’了!”而已经年迈昏庸的唐玄宗居然也听之任之。子美有怨不敢说,因为当时李林甫还处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以他求官的处境,怎敢在文字上得罪当朝宰相呢?
子美先生一路倾诉到这里,终于迂回到他最想要诉说的衷肠上来了,“窃效”“难甘”句,用典故优雅地表达了对倾诉对象难以割舍的期待。可以说,全篇精心构思巧妙布局,围绕的都是这个中心:要引起这位大人的同情与理解,要堂而皇之地再一次请求他帮帮忙。
“贡公喜”的典故出自《汉书·王吉传》,说王吉当了官,其友贡禹十分高兴,不仅替友喜,也替自己仕途有望而喜,因为友人会推荐提拔自己。
“原宪贫”是《仲尼弟子传》上的故事,有个名叫原宪的人,去见子贡,子贡嫌他面有菜色衣着破旧,讥问他:“你有病吗?”原宪对他简要地反讽了过去:“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愧而逃。
子美用典自比,完全把韦济大人当作知心好友,“甚为丈人厚”以下,尤其是最后八句之意,虽然大气而优雅,而我这个女读者,却从中感受到子美五分天真兼五分狡黠的撒娇意味,有点最后通牒的意思:全世界只有您老人家对我情真意厚,我想离开又舍不得终南山、渭水河,舍不得您!我还不甘心呢,我还没有报答您就这样走了岂不辜负了您对我的好?您就好人做到底再帮我跟有关部门去说说吧,否则,我真的“白鸥没浩荡”,自由自在去了,那可是朝廷的一大损失哟。
悲极见喜,是子美文字带来的意外的审美体验。我蛮好奇的,一千多年前的子美先生,会不会在写到某个句子的时候,因设“计”其中而孩子气地暗暗发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