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
郑公樗散鬓如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至德二载(757)十月,两京收复。
十一月,子美领着妻子儿女返回长安。
十二月,朝廷将曾经被迫做伪职的官员,分六等治罪。
子美的知心友人郑虔被贬为台州司户,立即执行,子美得到消息时郑虔已离开京城,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子美情绪激愤,写下这首诗为友人“纸上”送行,同时强烈地非议了唐肃宗这次治罪行为的不分青红皂白和过分严厉。
郑虔比子美年长,也曾一度被唐玄宗喜欢,玄宗亲笔在他的诗书画作品上题写“三绝”以示称赞。《新唐书·郑虔传》说:天宝九载(750)“玄宗爱其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为置广文馆,以虔为博士”。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空头名称而已,并不是实际官职,因此郑虔在长安的日子,过得跟子美一模一样,两人常常在一起借酒发泄怀才不遇之愤。天宝十三载(754)春天,这二人一起喝酒吟诗,子美写了《醉时歌》,除了牢骚爆棚以外,描写二人情趣相投的诗句非常精彩:“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沈沈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生前相遇且衔杯。”
郑虔性情开朗幽默,是子美可以纵情开玩笑的朋友,他们二人和苏源明(子美青年时代遇到的好朋友)也走得很近,因只有苏源明有工作(当时任国子司业),便常常该他出钱买酒,如此子美也专门写了《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源明》:“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醉则骑马归,颇遭官长骂。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赖有苏司业,时时与酒钱。”可见郑虔当时有多落魄。
本集所选的这首诗,首联描写郑虔的形象和酒后狂言。一上来子美就反用庄子的典故,称郑虔就是樗散之材。庄子在《逍遥游》中讲的樗(俗称臭椿)树的故事说:樗树虽高大多枝,但木匠们都看不上它,因它质地臃肿枝节不成形,并且有臭气,不适合用来盖房子做家具等等,如此它反而长很高,活很久。庄子的意思是劝人们别去争做优良树木,那样反而会早早被砍,而做樗这样的杂而无用的树,却可以长久保存自己的生命。子美却理直气壮地将樗树当作大材,用来形容郑虔的多才多艺,指责世人和朝廷看不到其好处。
我们今天的读者都不明白自称“老画师”为何是酒后狂言,原来是古代的风气重视读书做官,轻视书画音乐等才能,称之为“末技”。也就是说,在唐朝,有绘画音乐舞蹈等艺术才华,任你如何高超,都在名声上等同于民间工匠手艺人,所以画师之名也让人瞧不起,又反过来让画师本人感觉羞愤,郑虔醉后也常常这样自嘲。《旧唐书·阎立本传》上说:“立本……尤善图画,工于写真。……太宗尝与侍臣学士泛舟于春苑,池中有异鸟,召立本令写焉。时阁外传呼云‘画师’。阎立本时已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粉,瞻望座宾,不胜愧赧。退诫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幸免面墙。缘情染翰颇及侪流,唯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戒,勿习此末技。’”可见在唐朝,画画出名大多也只是弄臣的待遇。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是诗眼,因为激愤,用词表意相当大胆。应该说,这是子美内心淤积已久的对肃宗失望情绪的火山喷发。他坚信老友陷于敌营时没有背叛朝廷,因为他在长安时,曾意外遇见过从洛阳来长安的郑虔,二人在玄宗女婿郑潜曜家中喝酒倾诉,子美写有《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可说是二人形象和心事的精彩描绘。当时子美了解到郑虔虽被安史伪政权授水部郎中,但他一直说自己病重,并没去“上班”,而且注意收集情报暗中向唐王朝传送消息。
令子美意外的是肃宗回长安以后,虽然在即位诏书中“痛自刻责”,但实际上急急忙忙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大搞各种权力落实的仪式,二是毫不留情地借处分伪职之机,针对父亲玄宗的老臣痛下毒手。当时郑虔与大名鼎鼎的王维同被关在宣阳里,郑虔是以三等罪免死,贬台州司户参军(县里的小官)的。台州(今浙江临海市)在唐朝时很不发达,算是边远荒蛮之地,贬去那里几乎等同于发配充军,永无重返中原的机会,因此子美替老友鸣不平,为自己永失老友而悲愤,末句悲怆地与老友相约黄泉之路,真是千古绝唱!
仇兆鳌引顾宸评论说:“供奉之从永王璘(指李白后事),司户之污禄山伪命,皆文人败名事,使硁硁自好者处此,割席绝交,不知作几许雨云反覆矣。少陵当二公贬谪时,深悲极痛,至欲与同生死,古人不以成败论人,不以急难负友,其交谊真可泣鬼神。李陵降虏,子长(司马迁)上前申辩,甘受蚕室之辱而不悔,《与任少卿书》犹刺刺为分疏,亦与少陵同一肝胆。人知龙门之史、拾遗之诗,千秋独步,不知皆从至性绝人处,激昂慷慨、悲愤淋漓而出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