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樱这时已经吃得饱了,心情大好,把自己裹在轻裘披风里,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烦心事儿已了,当然是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比较好,虽然吧,时辰尚早。
于是,当杨文初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时,华樱已然蜷缩在床榻之上,睡得安然。
圣上并未下旨,只是派了亲信向杨文初传书,命他带华樱即刻动身入宫觐见,同时遣宫中御医为周福将查看伤情,并做诊治。
杨文初心中已经有了底,所以接到圣上传信并未太过惊讶,只是华樱从梦中被人叫醒,极为不悦,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已经被接上了入城的马车。
杨文初仍是一身湖水蓝的儒衫,腰束锦带,只是因为天冷,所以外罩玄黑大氅,两下相映,更是显得俊秀不凡。
他策马而行,身后跟着马车缓缓行进。
华樱身披轻裘,安静地将自己团成一团,缩在马车的角落里。
她并不害怕,自从五年前亲眼见到那一幕开始,她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再害怕任何人,任何事了。
九霄宫阙,青瓦红墙的背后,看不见的,是早就埋藏在心里生根发芽的国仇家恨。
此刻,她正在一步步走向她本就该继续的宿命。
而那个与她并肩同路的人,她这一生唯一奢求的温暖,在看不见的地方,渐行渐远。
华樱呆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抬手掀了帘子,透过微小的缝隙去看杨文初。
那道湛蓝身影明晃晃在眼底闪烁着,英挺翩然,宛若天人之姿。
文初哥哥。
于心底无声无息地唤着,不敢开口,因为她害怕自己若是将那个名字喊出口,或许真的会哭。
你并不知道我是谁,所以你也不会知道,你亲手送入大宋皇宫中的郡主,心中都藏了怎样见不得光的阴谋杀戮。
她再也不会是牵着你的手逛庙会,跟在你身后追着跑的粉嫩团子小盈儿了。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光阴匆匆数载,无可挽留的不只是感情,还有宿命。
她垂手放下了帘子,无力地跌坐在马车里,无声地抽泣起来。
却不知这时杨文初竟然鬼使神差地转回头,只见锦帘随风飘动,摇摆不定,似是被风吹起,恰巧错过了她的目光。
他知道马车里坐着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从此一去,无论如何,她都是柴氏郡主,大周皇帝九五至尊血脉的延续,而他————
三年之约将至,他留在这里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只怕不久之后,金戈铁马,沙场远疆,狼烟烽火绵延千里,从此,便是相见无期。
盈儿,我到底还能保护你多久呢?
掩住眼底的悲伤失落转回头去,蓝袍翩然,迎着冬日暖阳,继续策马前行。
一行人匆匆赶路,入城时,午时已过。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那场盛大的受降与封赏,天子亲至,于城门之上接了南唐国主李煜奉上的降表,昔日华衣锦袍的帝王,如今沦为亡国之臣,一袭白衣立于城下,三跪九叩,口称万岁上主。
从此卧榻之旁,再无他人酣睡。
圣上遣人宣旨,当场赐封李煜为违命候。
违命不入汴京觐见,违命不奉旨受降,李煜脸色苍白如纸,却只能硬撑着接旨谢恩。
晋王随侍圣驾在旁,见皇上面有异色,竟是径直望向小周后的方向,呆滞不动。
南唐大小周后,姐妹二人皆是风华绝代,面目肖似对方,只是一个傲然一个端庄,冬日寒梅与秋日金菊,各有千秋。
大周后于数年前病逝,李煜哀思良久,后纳小周后,姐妹二人共侍一夫,自是成了一段坊间流传的风流佳话。
“皇兄!皇兄!”
见李煜谢恩之后,皇上却久未有“平身”之语,晋王赵光义于是低声唤了一句,这才将皇帝唤得回神。
“平身吧,违命侯及夫人初入汴京,今晚朕在集英殿设宴,为二位接风。”
九五之尊沉声吩咐,晋王却看得出他笑得有些勉强。
他心中猛地一震,昔日曾经听过的一些言语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难道坊间传说种种,都并非虚言?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从小周后秀丽温婉的容颜里,依稀似乎能看到大周后惊才绝艳的傲然风骨。
那该是怎样的美人,能让人魂牵梦绕至今?
赵光义想不通。
伊人已逝,怀念也不过只是徒增伤悲,可活着的,理应被珍惜才是。
皇兄啊皇兄,你所辜负的,伤害的,即便你贵为九五至尊,也偿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