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点》集中的小说，突破了传统小说的故事性格局，大多采用了横断面的结构，而根据作品内容和主题表现的需要，在剪裁、结构方面又有所变化。如《一日》截取了生活中的片断连缀成文，是作者在小说形式上创新的初步尝试。《波儿》《老夫妻》等作品，同样舍弃了传统小说有头有尾的叙述方式，使小说成为生活画面和人生场景的展现。而《络绮思的故事》《一支扣针的故事》，所述情节前后则跨越数十年，在有限的篇幅里，表现了较丰富的生活内容，结构又较严密。和作者初期的小说比较，它们明显地表现出作者在布局谋篇上的长足进步。
在打破传统小说以写事为主的传统格局的同时，陈衡哲的小说，将重心放在对人物的情感、心理、情绪的表现与开掘上，显示了"五四"小说注重写人的艺术倾向。如《波儿》《老夫妻》着力表现的，是两个家庭内部成员之间的情感状态，是波儿一家人相爱相助的浓郁氛围和老夫妻彼此之间情绪和态度的前后变化。《孟哥哥》进一步深入到对人物内心的刻画，将"人生聚散离合的欢喜悲哀，从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心目中，委婉曲折的传写出来"，生动而逼真地表现了景妹妹纯真又丰富的内心世界。《络绮思的问题》虽时间跨度较大，但作者并未将叙述重心落在故事情节上，而是把笔触主要伸进人物的心理世界，通过对女主人公络绮思的情绪、心境以及人生思考的揭示，传达出作者对人生问题的哲理性思考和见解。
在叙述角度方面，陈衡哲也体现出探索的勇气。她的小说舍弃了女性作家多采用的第一人称，而以第三人称的客观描写为主，从而扩大了作品的生活容量和表现能力。《一支扣针的故事》是《小雨点》集中唯一以第一人称写作的作品，也是陈衡哲在叙述方式上进行大胆尝试的优秀之作，钱杏曾称它为"最富有小说风味"的作品。在这篇小说里，作者把到西克夫人家作客的"我"作为主要叙述者，以"我"所见所闻的先后顺序展开故事，先制造悬念，然后借助倒装叙述、补叙等方式，不断变换叙述角度，圆满地讲述了可敬可爱的西克夫人的故事。《一支扣针的故事》的叙述角度丰富多变，既克服了"我"的限制性第一人称叙述角度的局限，使小说主题得以充分表达，也体现了作者新的美学追求。
作为最早用白话写作的女作家，陈衡哲的小说，不仅仅是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而且适应着作品内容的需要，努力创造着反映新的审美要求、具有艺术表现力的语言。如果说《一日》中还流露着初始应用白话文的朴拙，留有文白变迁过程中的痕迹，那么，在其后的创作中，小说语言则日趋成熟。
从对不同创作方法的借鉴和采用，到艺术形式语言方面的尝试和创新，陈衡哲在小说创作中经历了摸索和探求的过程。而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她为中国现代小说艺术的建设和发展付出了努力，作出了可贵的贡献。
2000年
石评梅散文创作论
石评梅（1902～1928）是五四时期活跃于文坛的著名女作家。她的创作生涯虽然只有短暂的六年，但她却广泛涉足于新文学创作的不同领域，为我们留下了诗歌、散文、小说、戏剧、评论等数十万字的文学遗产。而在各种文体中，数量最多、影响最广且最能体现其文学创作成就的是散文。石评梅去世后，朋友们为她编辑出版了《偶然草》（1929年，北平华严书店）《涛语》（1931年，上海神州国光社）两个集子，录入了她的大部分散文作品。书目文献出版社在1983年出版的《石评梅作品集·散文》中，除编入《偶然草》《涛语》集中的散文以外，又汇编了石评梅过去散见于报刊而未收集的散文多篇。
石评梅以青春生命挥洒而成的散文篇章，叙写着五四时期女性观察社会人生、探索妇女解放问题的思考和感受，抒唱着作者独特的生活道路和爱情历程，袒露着一颗痛苦挣扎、矛盾彷徨但却追求光明、奋然前行的真实灵魂。作品在强烈的自叙传色彩中，融入了深厚的社会内涵，反映着社会思潮和时代的特征，体现出独特的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富有感人的艺术魅力。
一
石评梅作为"五四"精神影响下的知识女性，一生都在追求进步，追求光明和理想，积极关注和探求妇女解放问题。她不仅积极从事以妇女解放为宗旨的文学报刊的编辑工作，先后同友人庐隐、陆晶清等编辑了作为《京报》副刊之一的《妇女周刊》和作为《世界日报》副刊之一的《蔷薇周刊》，而且身体力行，热情撰写与妇女问题有关的文章。反映女性的疾苦，表达妇女的愿望和心声，自觉为广大妇女代言，为妇女解放事业呐喊、呼号，成为她散文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方面。
石评梅对受封建压迫的妇女怀有深厚的同情，她在散文中，自觉地为处于"奴隶--弱者的地位"的女性代言。《董二嫂》一文，叙写了在封建家庭里被毒打残害致死的妇女董二嫂悲惨的命运。作者为和董二嫂一样的如蚂蚁般被人践踏的农村劳动妇女的命运而悲叹，为自己无力"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同胞"而在心灵上受到极大震撼，发出了"什么时候才认识了女人是人呢"的深沉慨叹！在《沁》中，石评梅寄同情于封建家庭中饱受煎熬之罪的陈君，她激愤地指出："中国法律本来不是为女子定的，是为了保障男子的强暴兽行而规定的"；并且明确将批判锋芒指向了旧的社会制度，把妇女问题与整个社会制度的改革联系在一起，表示"我们不知道的沦陷于此种痛苦下的女人自然很多，因之我们不能不为她们去要求社会改革，和毁灭那些保障恶魔的铁栏而努力……"
为改变黑暗的社会现状，石评梅向妇女姐妹们发出热切的呼唤，倾诉着自己的心声。在《〈妇女周刊〉发刊词》中，她呼吁姐妹们："我们积久的血泪，应该滴在地球上，激起同情；流到人心里，化作忤悔。相信我们的"力"可以粉碎桎梏，相信我们的"热"可以焚毁网罟！""数千年饮鸠如醴的痛苦，我们去诉述此后永久的新生，我们去创造。"她热情表白，希望刊物成为"博浪之椎"，要"粉碎偏枯的道德"，"脱弃礼教的束缚"，要"发挥艺术的天才"，"拯救沉溺的弱者"，要"创造未来的新生"，"介绍海内外消息"；希望刊物成为火把，愿以"弱小的火把，燎燃着世界的荆丛"；希望刊物成为银铃，为震颤人类而发出"细微的呼声"。表示愿意努力"大胆在荆棘黑暗的途中燃着这星星火炬，去觅东方的白采，黎明的曙辉。"
在《致全国姊妹们的第二封信》中，石评梅满怀激情地向全国姊妹倾诉着渴求光明、理想和解放，并为之努力奋斗的心声："在一种潜伏的情形下，理想似乎告诉我有爆烈的一天，爆烈到遍地球都飞散着火花，红霞般映着我们得意的笑靥的一天！不管这幻想是近在此时此刻，或远在万年后，相信目下低微的呼声，薄弱的努力，都是建砌将来成功的细胞的分子。"她认定"男女两性共支的社会之轴，是理想的完美的组织；妇女运动，与其说是为女子造幸福，何如说是为人类求圆满"；"女子由过去梦中惊觉后的活动，不是向男界"掠夺"，也不是要求"颁赐"，乃是收回取得自己应有的权利；同时谋社会进化，人类幸福的"。
石评梅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自觉的妇女解放意识，主动担当起了先觉女性代言人的重任。在《露沙》一文中写道："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么，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这既是对友人的劝勉，也是对自己肩负社会责任的认定。在写于1926年除夕之夜的《爆竹声中的除夕》里，石评梅进一步抒发着自己的心志："悲愁乞怜，呻吟求情，岂是我们知识阶级的女子所应为？我们只有焚毁着自己的身体，当后来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块天地时，我们也应努力去工作去寻觅！"
1924年到1925年，爆发了震惊全国的女师大风潮，在中国学生运动和妇女运动史上写下了重要的一页。这时候，石评梅虽已毕业离校，但她一直密切关注着斗争的进展，积极支持校友的斗争。她在《报告停办后的女师大》《女师大惨剧的经过》等散文中，留下了关于女师大事件的珍贵记录，以悲愤的笔触，叙述了母校的厄运和惨劫。
1926年震惊全国的"三一八"惨案发生后，石评梅满怀崇敬与激愤之情，奋笔写出了《血尸》和《痛哭和珍》等文章。写于惨案发生第二天的《血尸》，叙写了女界英雄刘和珍、杨德群身遭枪杀、死于非命的惨状，以血淋淋的事实，及时揭露、控诉了北洋军阀政府的黑暗和残暴统治，抗议反动势力对革命群众的压迫与杀戮。她深情悼念刘和珍烈士，颂扬烈士"是中国女界将来健康的柱石"，宣告将执着烈士赠给的火把，去完成烈士的遗愿，"创造未来的光明！"在《痛哭和珍》中，石评梅深情缅怀挚友刘和珍，并表示："多少红绿的花圈，多少赞扬你哀伤你的挽联，这不是你遗给我们的。最令我们触目惊心的便是你的血尸，你的血衣！你的血虽然冷了，温暖了的是我们的热血，你的尸虽然僵了，铸坚了的是我们的铁志。"
在"三·一八"惨案周年，石评梅又写出了《深夜絮语》等三篇纪念刘和珍烈士的文章。她对烈士陈诉："你是我们这些朋友中永远存在的灵魂"，"你的不灭的精神是存在一切人们的心上"。在暗淡压迫的环境下，在"正是和风雨搏斗最猛烈的时候"，石评梅热切地希冀着有一日，"我们二万万觉醒解放的女子，都欢呼着追悼你们先导者的精神和热血，把鲜艳的花朵洒满你们的茔圹，把光荣胜利的旗帜插在你们的碑上。"
正是这种渴求光明、关切妇女解放事业的执著精神，鼓舞着石评梅在"崎岖的、荆棘丛生的道路上"，"燃烧着内心的希望"（再读《兰生弟的日记》）执著前行。
二
与早期共产党人高君宇的生死之恋，既是石评梅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为石评梅散文创作中的主要内容。
初恋的挫折和失败，给石评梅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创伤，使她认定人生"我第一便怀疑爱"（《给庐隐》），从而抱定了"独身主义"的生活信念，用心造的罗网裹紧了自己。于是，当有革命理想和抱负，才华横溢而有过婚史的高君宇闯进她的生活，向她奉献出真诚、热烈的爱时，她却在爱情面前犹疑不决，裹步不前。当高君宇红叶题字"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向她表白一腔真情时，石评梅不敢承受它，她在红叶的背面写下"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将红叶退还给高君宇。她虽视钟情于自己的高君宇为知己，愿做高君宇"唯一知己的朋友"，但却只肯与他保持"冰雪友谊"。高君宇的真诚无私的帮助和对爱情的大胆追求，深深地吸引和打动着石评梅。石评梅日复一日地深陷于理智与情感的矛盾冲突中，"欲爱不能，撒手不愿"。她一次次展露着被这种矛盾冲突困扰、无法解脱的痛苦心灵："我是愈想超脱，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系恋的人，我的烦恼便绞锁在这不能解脱的矛盾中。"（《最后的一幕》）"在这种新旧嬗替时代，可怜我们便作了制度下的牺牲者，心上插着利剑，剑头上一面是情，一面是理，一直任它深刺在心底鲜血流到身边时，我们辗转哀泣在血泪中而不能逃逸。""我的爱情是坚贞不移的，我的理智是清明独断的，所以发生了极端的矛盾。为了完成爱情，则理智陷于绝境，我不愿作旧制度下之叛徒；为了成全理智，则爱情陷于绝境，我又不愿作负义的薄幸人。"（《婧君》）石评梅就在这种情感与理智的矛盾冲突中痛苦煎熬，挣扎彷徨。"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既是封建礼教的反抗者，她又是世俗"人言可畏"面前的弱者。"
高君宇不幸病逝，使石评梅痛感失去了自己"忠诚的情人"和"灵魂的保护者"，她压抑许久的对高君宇的真挚、深刻的爱情，终于倾泻而出。这"深刻的情感是受过长久的理智的熏陶的，是由深谷底潜流中一滴一滴渗透出来的"。（《缄情寄向黄泉》）石评梅怀着刻骨铭心的悲痛和对高君宇至死不渝的爱恋，写出了十多篇哀悼、忆念高君宇的散文篇章。这些浸透着血泪的文字，真切地展露了石评梅与高君宇的爱情历程，倾诉着石评梅无尽的悔恨和悲哀，也映现了早期共产党人高君宇的精神世界，写出了石评梅在高君宇精神影响下的进步与成长。
在《涛语》《我只合独葬荒丘》《肠断心碎泪成冰》等一系列散文中，石评梅深情地回首了高君宇生命中"最后的一幕"，叙写了与高君宇遗体的最后告别，描述了在寒风凛冽、雪花飞舞中，独自到陶然亭畔在高君宇墓前祭吊的情景，也写下了她痛苦的"忏悔"、自责和无尽的伤悲。
在《一片红叶》中，石评梅追述了高君宇寄赠贮满情思的红叶却遭回绝的情景。面对红叶，物在人亡，石评梅痛悔交加。她深情地写道："……红叶依然，他和我的墨泽都依然在上边，只是中间裂了一道缝，红叶已枯干了。我看见它心中如刀割，虽然我在他生前拒绝了不承受的，在他死后我觉着这一片红叶，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许我的祈求罢！我生前拒绝了他的，我在他死后依然承受他，红叶纵然能去了又来，但是他呢，是永远不能回来了，只剩了这一片志恨千古的红叶，依然无恙的伴着我……"
在一些散文中，石评梅真实地记录了高君宇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奋斗经历，和在敌人追捕下镇定自如的态度。双十节商团袭击，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坐在车中的高君宇手受了伤而幸免于死。他留下几块碎玻璃，愿赠给评梅做纪念。（《象牙戒指》）狂风暴雨之夜，高君宇冒险化装前来向病中的评梅告别，他劝评梅"不要怕，没要紧，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狱他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就不做这项事业。"（《狂风暴雨之夜》）在石评梅笔下，高君宇既是在大海中屹立船头，"激昂慷慨，愿血染了头颅誓志为主义努力的英雄"（《象牙戒指》），又是"柔情似水"，坚执情感的青年。
高君宇的病逝，在带给石评梅无比悲痛的同时，也促使石评梅进一步认识自己，认识社会人生，去关注更广阔的社会生活。石评梅把高君宇的精神和爱情化为鼓励自己奋进前行的力量。高君宇的生命和爱情，在她心中获得了永生。在写于高君宇逝世周年的《缄情寄向黄泉》一文中，石评梅向高君宇发出真诚的告白："自你死后，我便认识了自己，更深的了解自己。""我相信你的灵魂，你的永远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里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励我，指示我，安慰我……""我相信只要我自己生命闪耀存在于宇宙一天，你是和我同在的。"石评梅视高君宇为自己"生命的盾牌"、"灵魂的主宰"，她把自己的追求和高君宇"未竟的事业"越来越联系在一起。她向恋人诉述自己一年来发生的变化："我已不是从前呜咽哀号，颓丧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间的哀痛，而努力去寻求生命的真确的战士。"她表示，在这布满荆棘、血泪遍地的世界上，"我是撑着这弱小的身躯，投入在这腥风血雨中搏战着走向前去的战士，直到我倒毙在旅途上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