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切地想要探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按照考试的方式,设置一道选择题,他能想到的备选项有三个:
A.某人穿了一件隐身衣,暗中操纵,就像一出皮影戏,真正的演员在台下,舞台上活动的都是道具。
B.有一个小矮人--比筷子还矮,比碗还小,但是能量超常,在幕后推动碗和筷子,因为身材属于微型,不容易被人看到。
C.世界上当真有与众不同的碗跟筷子。
前两项都跟人有关,后一项的主角就是碗和筷子了。会说话、会走路的碗?会说话、会走路的筷子?想想都叫人兴奋!
厨房里的器物井然有序,没有人,没有声响。奕奕屏息静气地盯着大碗橱,碗橱的门严丝合缝。大冷的天,他穿着袜子,没穿鞋,冷得瑟瑟发抖,鼻涕不知不觉下来了,连牙齿都打架了。他抱紧双臂,生怕哆嗦声惊动了碗橱里的"人"。
傍晚过去了,夜晚降临了。家里的人出去赴宴,又都回来了。厨房里始终无声无息,奕奕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3
大姑特地从姨婆家带回了虾饺,奕奕失望地扒拉着,一方面是因为肠胃不适,一方面是因为心事重重,所以食不甘味。豌豆妹妹凑近来,审视着他,狐疑地问:"你一个人在家玩儿什么?"
"看电视。"奕奕不假思索地撒谎。
天晓得这讨厌的丫头居然跑到电视机跟前,老祖母的电视机是最传统的式样,启动以后表层会散热,豌豆妹妹摸了摸,戳穿他道:"奕奕你骗人!开过的电视是热的,你根本就没看电视!"
"我同笨笨玩呢。"奕奕敷衍。
"笨笨?你怕笨笨怕得要命,同它玩?我不信!"豌豆妹妹立即验证,学着男孩子的模样,把两根手指放在嘴唇中间,憋足了一口气,使劲吹出一声闷响闷响的口哨,奕奕正要笑话她像是放屁,笨笨竟应声飞跑而来,冲着奕奕汪汪叫。
"别叫,别叫,我投降!"奕奕慌乱中举起双手,笨笨不予理睬,一双狗眼恶颜厉色地瞪着他,两只前爪刨着地面的泥灰,做出一副随时冲锋的姿势。
"笨笨!"二伯厉声呵止,"这是奕奕,你要是伤着他,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笨笨从喉咙里委屈地呜咽一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避到豌豆妹妹脚边,似乎等着豌豆妹妹帮它申冤。
"豌豆妹妹,笨笨跟你熟悉,你看着它点,别老是捉弄奕奕哥哥。"二伯表情严肃地告诫豌豆妹妹。
"老爸,奕奕他说谎,他那么怕笨笨,还说是跟笨笨一块儿玩......"豌豆妹妹不服气地申诉。
奕奕没工夫跟豌豆妹妹斗嘴,他溜回房间,拨弄手机。手机是老爸的,临出门时,交给他,方便联络。奕奕捣鼓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手机里的闹钟功能,把闹钟调到午夜一点。再捣鼓了半天,总算把闹钟的铃声调整成振动。以往老爸出差,遇到搭乘深夜的航班,就是这样做的,手机一振,他就起身出门,不会吵到奕奕和老妈。
奕奕把手机搁到枕头底下,安安心心地睡觉。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枕头狂乱地抖动起来,把他振醒了。他懵懂地睁开眼,茫然四顾,周围漆黑一片,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正要继续酣睡,忽然一个激灵,脑中闪过了伟大的、神秘的探险任务,他彻底醒了过来。
奕奕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摸索到厨房门边,刚站定,他就听到了碗橱深处的对话声。先是一个小小的声音试探地问:"人都睡了吗?"
"这么晚了,肯定都睡下了。"另一个声音回答。
"唔,咱们得注意点儿,昨天晚上不知道是谁来过。"
"没人会来的,大半夜的,谁没事儿往厨房里跑啊?!"
"不对,昨晚连笨笨都叫起来了......"
"别听它的,那只大笨狗,哪里赶得上我们这些餐具的智商?风一吹,草一动,它都能乱叫,纯粹是谎报军情!"
碗橱里爆发出哄堂大笑。
奕奕想:原来说话的,还真是碗橱里的餐具。原来会说话的餐具,还不止一只。
原来餐具们在白天是不会擅自活动的,它们的世界是在夜晚。奕奕想到新学会的一个词语--昼伏夜出。
一个熟悉的嗓音就在哄笑声里开始了喋喋不休的抱怨:"哎,真疼哪,哪儿都疼,左边疼,右边疼,前边疼,后边疼,里边疼,外边疼,疼死我了。"说着,它像是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随后,碗橱慢慢推开了一条缝,笃、笃、笃,笃、笃、笃,一只碗跳了出来。
这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借助屋顶漏下的月光,奕奕清晰地看到那只碗的步态,缓慢、迟滞,仿佛还有隐隐的喘息声。
碗橱的缝隙逐渐增大,又一只碗砰、砰、砰地跳了出来,步履轻捷,声响清脆。
片刻,第三只碗跳了出来。紧接着,是第四只,第五只。然后,是盘子。盘子面积太宽,所以看上去更加笨重。
现在,碗橱的门完全洞开了,原本整齐搁在一块儿的碗和盘子,此刻闲散地排了一长溜,有的盘子直接跳到了碗的上头,就像一顶圆形的帽子。它们之间还穿插地伫立着陆陆续续从筷桶里跳出来的筷子,别看那些筷子平日里躺在餐桌上安静木讷,这会儿是一根比一根顽皮,左摆右扭的,有一根居然在一只一只的碗和盘子里跳进跳出的,活像个小淘气。
"今天中午,装菜的盘子不够,就用我凑数,你们猜猜,我盛的是什么菜?"一只碗问大家。
"香辣蹄花?"
"卤猪耳朵?"
"茄汁鲈鱼片?"
"粉蒸羊肉?"
......
踊跃答话的全是盘子。
"不对,不对,都不对,"碗故弄玄虚地说,"那几样菜,都让你们盛了,还用得着使上我吗?"
"是什么?"大家好奇地追问。
"乌、梅、酒、焖、牛、腩。"碗一字一顿地说,充满展示了矜持的心情。
"乌梅酒焖牛腩算什么菜?酒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跟肉混在一起!做菜的人一定是神志不清!"开口的是那只怨言多多的碗。
"老人家,您太久没有上过餐桌了吧?这世道已经不比从前了,什么都可以做食材,像是话梅鸡翅、迷迭香煎羊排,一样是零食入菜,一样是香料入菜,老人家,您都没有听说过吧?"盘子振振有词地辩解。
"我记起来了,我还盛过菊花猪肝汤,用新鲜菊花煲猪肝,多有意思啊,外观靓,滋味香。"一只碗沾沾自喜地说。
"碗的本分是盛米饭,汤啊菜啊,那都是额外的工作,有机会盛,固然可以开阔视野、增长见识,没有,也不要奢望,只要老老实实盛好每一次饭,不泼不漏,碗的人生就圆满了。"那只满腹牢骚的、分明老态龙钟的碗慢吞吞地说下去,"你们年轻,不懂得人生的道理,贪心可是万恶之源。比如你明明是一只蜗牛,非要背着乌龟的壳,严重超载,不得累死啊?对于我们碗来讲,盛装米饭,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是体现我们价值的重要途径,米饭的香味儿,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就像人类需要的空气、水分和食物一样。"
它这一番教训,让周遭的碗盘都静默下来。
"米饭,亦是各种各样的,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顿了顿,它老气横秋地继续说,"我这一生,见过太多的米,以往家境贫穷,中熟米和碎米是最常见的。如今是以白米、糯米居多,这其中,泰国香米的体形是最漂亮的,狭长窈窕,味道浓郁干爽,宜蒸、宜煮、宜炒饭。最棒的泰米,它的香味是密闭着的,轻易不会散溢,要加适量的水,用适量的柴火,焖适量的时间,香气才会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就像同时打破了好几只香水瓶,能把人给香腻了;中国东北大米饱满圆润,油滑黏稠,适合煮粥,或者跟杂粮混煮,煮粥的时候,粥面会出现一层滑腻的膏状物,这是米油,是珍贵的补品;至于中国南方的杂交水稻,据说成熟期很短,但是味道很一般......"
"您老真是博学多识,听您一席话,让我们大开眼界呢。"碗们纷纷说。
"什么博学多识,我不过是尊重米,不像你们,诱惑太多,东张西望的,容易忘掉碗的本分,到了最后,一事无成!"那只年老的碗刻薄地说道。
众碗默然无语。
"这里头空气不流通,出去走走吧。"它自言自语着。
墙边的大水缸竟然闻声而动,嘣、嘣、嘣,嘣、嘣、嘣,犹如一头黑糊糊的大笨熊,一点一点地跳到碗橱前面,瓮声瓮气地说:"下来吧,我接着你。"
"等一等。"随着一个稚气的声音,一柄用高粱头扎成的柔软的笤帚飞了过来,端端正正地躺在水缸坚硬的盖子表面。
"跳到我身上来吧。"笤帚说。
于是,那只碗纵身一跃,落到了笤帚上,再一跃,顺利地跳上了近旁的灶台。笤帚成为了它的中转站。它在灶台上悠闲地踱着步,像个诗人一样抒着情:"月光洒下来了,是白色的;冬天的月光,多么冰凉......"
没人答腔,碗橱里的餐具依次有序地往下跳,先是落到笤帚上,而后跃上灶台。
那些筷子的姿势尤其优美,仿佛是在游泳池边进行高台跳水,微踮脚尖,轻扬头颅,助跑、弹跳、飞身一跃。
宽大的灶台已经七零八落地站满了碗、盘子和筷子,有的安静地站立,有的不停地蹦跳,窃窃私语着,高声谈笑着。
奕奕瞠目结舌地看着身手敏捷的餐具们,眼前这一幕,真是太神奇了。他心跳如鼓。他没有料想到,在老祖母貌似乏味的厨房里,竟然隐藏着如此精彩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