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奕奕记得洗手间就在厨房旁边,他不想惊扰别人,地穿好衣服,没有开灯,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了目的地,蹲了好一会儿,算是勉强解决了麻烦。
乡下的洗手间不叫洗手间,甚至不叫厕所,而是叫茅房。茅房里没有洗手的设备,奕奕就打算到厨房里去,厨房里有一口大水缸呢。
奕奕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门口,忽然,他听到了隐约的说话声。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谁在厨房里待着?难道是有人起床偷嘴吗?奕奕本能地停住脚,侧耳倾听。
"哎,老了......"一声细微的叹息。
"稍微一动,浑身都疼,每一根关节都疼,像是要散架了......"这是谁的声音?
是老祖母在抱怨?
厨房是木顶的,有细小的缝隙,夜晚的天光泄进来,有微弱的亮。借助亮光,奕奕定睛细看,奇怪了,厨房里没有人啊。
"血管里的血液都冻住了,干枯得跟缺水的河道似的......"
"别嚷嚷了,给您老按摩一下得了!"
"按摩按摩!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按摩!按摩就那么有效吗?能解决一切问题?能让我的年纪回到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
"老祖宗,求求您,别发牢骚了,听得我耳朵都生趼子了!得了,里边太闷了,咱们出去透透气吧。"
这一问一答的,仿佛是老祖母跟豌豆妹妹的对话,又仿佛是一个坏脾气的老太太跟一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的对话。但是,厨房里分明没有人哪,这是怎么一回事?
笃、笃、笃,一阵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很重很缓慢,叮、叮、叮,又是一阵脚步声,很轻很急速。伴随着脚步声,墙角的碗橱从里头被徐徐推开了,那是两扇沉重的木头门,推门的人一定很吃力,因为过了老半天,只是推开了一条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缝。
碗橱的门缝里有动静了,这次奕奕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只瓷碗,一蹦一蹦地跳出来,笃、笃、笃,跳到碗橱的边缘。跟着,又是一根木筷子,叮、叮、叮,也跳到了碗橱的边缘,站定了,似乎还扭了扭纤细的腰肢。
可是,老天,筷子哪来的腰肢?!
奕奕揉揉眼睛,没错,厨房里的确没人,碗橱里也没人--一格一格、面积狭小的碗橱怎么可能藏得住一个大活人呢?
"是这里痛吗?"筷子轻盈地腾起,朝那只碗上当地敲了一下。
"不是不是,往左边一点儿。"
于是,筷子又一次轻巧地腾身而起,朝那只碗上清清脆脆地敲了一记。
"对,对,就是这里,多来几下,既然没别的招儿,靠你的按摩将就解解乏得了......"
奕奕简直傻眼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筷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那只碗,而碗竟然轻轻发出惬意的哼哼声。
奕奕掐了掐自己的手背,痛!再掐了掐自己的脸颊,还是痛!这分明不是做梦嘛,他刚到茅房里拉肚子,这时候肠胃依然不适。
"打住打住!"那只碗蓦然生了气,粗声粗气地说,"我不想按摩了,你别再折腾我了!"
"是轻了?还是重了?"筷子停止了敲击,殷勤地问。
"不轻也不重!"碗抢白道,"按摩的时候倒挺舒泰,但是你能保证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给我做按摩?还不是全凭你高兴!与其这样,不如不做,免得我惦记着,时不时地恳求你......"
"这是什么逻辑?您老可真不讲道理,也太难伺候了吧......"筷子不悦道。
"嫌我讨厌了,是不是?开始嫌弃我了,是不是?你们这些年轻筷子,怎么能够体会年老的悲哀?碗老了,就是我这样的,成天被撕裂的疼痛折磨,你不会明白的,你的日子还长,你理解不了一只碗走到生命尽头的恐惧与不安。"那只碗抬高了嗓门,并且在原地蹦起来,动作迟缓。
"我没有嫌弃您,像您这么德高望重的,您四处问问看,在这间厨房里,有谁敢嫌弃您?"筷子委屈地申辩着。
"人常说,小时缺钙,长大缺爱。我呢,我是小时缺土,老了缺爱......"那碗唠唠叨叨地不断说着。
"老太太,大家都这么关心您,您每天享着清福,怎么反而胡思乱想了?"屋角有谁打断了碗的念叨。
说话的是谁?奕奕仔细搜索着,不提防脚下一滑,绊倒了一只小凳子。
声响惊动了笨笨,横卧在院子里充当黑夜卫士的笨笨发出了一连串的吼叫,吓得奕奕一阵风似的跑回屋里,躺回床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2
奕奕早起恹恹的,吃不下饭,还吐了一次,胃里翻江倒海的。二婶给他量过体温,忧虑地说:"应该是积食了,路上也许还受了风寒,有38.5度呢。"
"去医院吗?"二婶拿不定主意。
"不用不用,吃药就行。"大姑从箱子里找出退烧药和消化药,让奕奕吃了,拧了一条冰冷的毛巾,覆在奕奕脑门,叫他蒙着被子捂汗。迷迷糊糊间,豌豆妹妹跑进来两三次,摸摸奕奕的额头,悄声问他:"好些了吗?"奕奕偷着乐,心想:这马大哈,平常大大咧咧的,关键时刻倒挺够哥们儿的。
到了中午,奕奕有了胃口,大姑单给他做了清淡的饭菜。吃饭之前,奕奕认认真真地端详着碗碟,碗是普通的瓷碗,盘子是普通的瓷盘,筷子是普通的木筷,看不出任何的异数。奕奕反复琢磨着,这是昨夜说话的那几位吗?
"怎么了,还是不想吃吗?"大姑关切地询问。
"不是不是,我都饿坏了。"奕奕就着脆脆的酱瓜,喝了一碗热热的青菜稀粥。
大姑在一旁逗他说:"恢复得不错,养两天,就又可以吃大鱼大肉了。"
"大姑,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奕奕试探地问。
"奇怪的事情?你是指什么?"大姑不解。
"我是说,在这附近,有没有不寻常的现象?比如,像人一样会走路、会说话的碗?"奕奕字斟句酌,他可不打算和盘托出。
和盘托出的结果可能有三种:第一种,大人们全都不相信;第二种,大人们会找出那只碗、那根筷子,当成妖怪一样地销毁掉;第三种,大人们跟他一起兴致高昂,追根溯源地探索碗和筷子说话的原因--究竟是基因变异呢,还是别的什么。不过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奕奕想要的。尤其是第三种,被人剥夺了独自冒险的权利,那多没劲啊。
"小家伙,是烧糊涂了吧?"果然,大姑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压根儿不当回事儿。
"上床歇着吧。"大姑又给他吃了药,继续在他的脑门覆盖冷毛巾。傍晚,大姑给他量温度,退烧了。大姑乐颠颠地到处炫耀自己立竿见影的降温疗法。
"我的医术,至少能顶上村里的赤脚大夫吧?"大姑吹牛道。
豌豆妹妹忍不住回答她:"大姑,不是你的功劳,是奕奕体质好,抗打击能力强。"这话惹得大人们捧腹大笑。奕奕看了豌豆妹妹一眼,发觉这丫头居然有可爱的一面。
"怎么办?约好了去姨婆家里吃晚饭,人家肯定什么都准备好了,改期可就不礼貌了,"二伯皱眉说,"奕奕,可以坚持吗?"
"我不去,困得要死,在家接着睡觉好了。"奕奕心里窃喜,立即答复。整个白天他都在昏睡中,而且家里人来人往的,根本找不到机会去厨房查看那些诡异的碗啊筷子啊。
"不行不行,留你一个人在家,多危险啊,你还病着呢,"大姑否定,对二伯说,"要不,你们一块儿去,我在家陪奕奕?"
"我全好了,大姑,您别担心。"奕奕忙说。
"你们去吧,我陪奕奕。"老祖母搭腔。
"那怎么行?妈,还是我来陪奕奕。"二伯说。
"不,你们都去,我陪奕奕。"二婶说。
"别抢了,我陪奕奕吧。"豌豆妹妹说。
"单留你们两个小孩子,不是得翻天了?"大人们不约而同地强烈反对。
"我都九岁了,又有笨笨看家,何况吃过晚饭你们就会回来的,何必争来争去?"奕奕又好笑又好气。
大人们相互看了看,半晌,谁都没找出驳斥的理由。
"奕奕是大孩子了,我们得充分信任他,"最终二伯拍了板,"不就一顿饭的工夫吗?姨婆家不远,走山路就半个多钟头,奕奕,你在家歇着,哪儿也别去,要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
"我不会乱走乱动的。"奕奕拍胸脯保证。
"锅里蒸着素菜包,要是饿了,就吃一个。"临出门,大姑不放心地补充一句。
"好,好。"奕奕点头如捣蒜,巴不得他们速速离开。
"你一个人在家,有什么好玩儿的吗?"豌豆妹妹一脸的怀疑。这丫头鬼着哪,奕奕不去凑热闹,不馋姨婆家的美食,巴巴地申请独自在家,这里头必定有什么蹊跷。
"我都羡慕死你了,我多想去啊,谁让我昨晚吃那么多呢,"奕奕一边把她往外推,一边夸张地形容,"我头晕,胃胀,路都走不动了。"
豌豆妹妹被动地被他推出了门,不时回头看看他,眼睛里净是一个一个的小问号。
人走光了,就剩下在院子里追着一群小鸡嬉闹的笨笨,别看笨笨见了陌生人厉害得像头小老虎,其实它玩心重得很,闲下来,满院里撵鸡,吓得那些鸡扑扇着翅膀,笨拙地往院墙上飞,往窝棚里躲,往柴垛里钻。奕奕想:所谓的鸡飞狗跳,说的就是这景象吧。
奕奕脱了鞋,轻轻走到厨房门口。没人在家,碗和筷子会跳出来吗?会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