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直看着他,杨广细腻的眼神中有我捉摸不定的东西,我无法一下子准确地揣摩透他的心。
正出神,杨俊却忽然走了进来,说道,“这南国的茶就是不一样,还未冲泡便是一股清香,沁人心脾,在这暑湿之地可以去去热毒。”
看到我跟杨广站在一起,杨俊又问道,“咦,你们走这么近,在说什么?莫不是二哥在说我的不是?林姑娘,对不对?”
我只摇头,没有说话。杨广看着他,走了过去,说道,“只要你没有做亏心事,怕别人说什么?若是你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怨不得别人说。“
“二哥何出此言?不知情的人听见了,还真以为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如何收场?”杨俊不满意地埋怨道。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既然心安理得,还想这么多做什么?”杨广朝他一笑,说道,“你这急躁性子全无持重,要多跟杨大人、高大人他们多学才是。”
“你向来说什么都有理,我不跟你说。”杨俊不理他,直接朝我走过来,笑道,“怎么倒把你搁一边了?过来坐,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说,想听听你的看法。”
“三公子言重了。”我一边说,一边随他各自坐下,问道,“不知三公子想说什么?”
“听他们说,你是世代久居南陈,你可知这里最好玩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地方?或者,有什么事情是最有意思的?最近可把我憋坏了。”杨俊摇头晃脑地抱怨。
我一想,说道,“不知道公子所指的是什么?倘若是领略山水,城外不出三里便是人间美景,至于事情,那要看公子喜欢什么了。”
“只要能解闷,什么都好。对了,你会什么解闷的事情吗?”他问得全无城府,竟然跟孩童似地,天真至极,分明还是个顽性未除的大男孩,跟杨广的心机深沉有天壤之别。
“我从小学医,只会治病,平常治病救人,也没有自己闷的时候,我没有什么可疑解闷的法子。”我只好如实地回答。
“治病救人?对了,你治病救人一定也有许多新鲜事,不妨说来听听。”杨俊坐直了身子,对我说道。
“这倒没有什么新鲜事。不知三公子是因为什么事情烦心,说出来听听怕也无妨。”我看着他。
杨俊一听,似有难言之隐,面有难色,片刻,对我说道,“总而言之,就是现在我所做的事情不是我喜欢做的,所以心里面有些苦闷。我看你说话行事胜过男子何止万千,颇有见地,不知你可笃信佛法吗?”
我心里面震了一下,素闻杨俊秉性单纯贤良,不爱行军立功,却痴迷于佛法,曾经向自己的父亲隋文帝请旨,准许他剃度出家修行,隋文帝非但不准,反而痛心又生气地骂了他一通。如今看来,不但事实如此,而且杨俊的向佛之心是有增无减。
“我算不得善男信女,没有刻意尊佛,但佛家慈悲,要论起共通之处,便是这行医跟崇佛一样,都是普渡天下。”我想了一下,也只好这样回答。
未料杨广却说道,“佛法从来是虚无缥缈,深陷苦海者多不胜数,行医却是众生所见,出手立见灵效。我看你太谦虚了,若说医者为佛也未尝不可。”
“不,公子此话我实在不敢当。行医虽是救人之举,但是怎能敢跟佛祖相比较?医者救人只是一时,佛法渡人却可万世,功德无量,这才是佛之精华。”我低头说道。
杨俊居然激动得站起来,兴奋不已地朝杨广说道,“二哥,瞧见没有?你们整日说我信佛是无用之举,你瞧瞧林姑娘说的这话多漂亮,连二哥都无话可说了吧?今日总算有人替我出了一口气,这才是真知己、真明流。”
杨广这回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不得不挪开了目光。
说完认认真真朝我一拜,说道,“认识姑娘真是我的荣幸,谢过姑娘直言。”
我哪里受得起?赶紧回礼,说道,“不敢。这是公子自己的机缘造化,公子一向朝善,他日必得善报。”
“南朝的姑娘们,都跟你一样花容月貌、聪慧灵秀吗?”杨俊痴呆呆地看着我。
我被他的眼光吓懵了,正不知所措,下人端了茶进来。杨广拿起茶杯,对杨俊微笑说道,“佛家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你还看得见林姑娘的花容月貌,岂不是辜负了佛祖?这可是罪过。”
杨俊回过神来,对杨广说道,“二哥,你这就不懂了。横竖我这辈子是没办法脱离红尘世俗了。虽然身在尘世,却比别人多了佛性慧根。上天有意让我在这世俗中修行,若是世俗中的美丑善恶、真假是非我皆不见,何以说得上是脱离这红尘之外?二哥岂不知,佛性是每个人的心,自己就是主宰这个道理?”
“你是从哪里听过来的话?”杨广嘴角笑意未尽,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问道。
“是《佛经》上的禅意,佛祖说的。”杨俊说得理直气壮、有根有据。
“佛经上也有这等混账话?”杨广嘲弄地问道。
“二哥,你又来了!”杨俊一甩袖子,气呼呼地坐下。
我仿佛成了多余的,心里面一直在想这该死的雨水为什么还在不大不小地下着?我何时才能够回去?杨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先用茶,安心坐着,其他的不要想。”
“是。”我只得坐了下去,端了茶,只浅浅抿了一口,心事重重。
我抬头一看,只见杨俊在拼命盯着我,脸上还朝我笑着,我心里委实不自在,赶紧别过视线。
“茶水怎么样?”杨广忽然看着我问道。
我一点头,说道,“茶是好茶,只可惜水老了,连带茶味也变了。”
“就是就是,这帮人全不懂得沏茶的道理,每次水都沸腾了许久才沏茶,真是扫兴。”杨俊马上说道。
“你如此深谙茶道,想必是茶中高手?”杨广眯起双眼盯着我。
“不,我只是经年累月熬药,颇知火候,这水煮得是否过久,我一尝便知。”我回答道。
“真是妙不可言,你在跟前,真乃如同一宝。”杨广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二哥,不但你这么觉得吧?一开始我就觉得林姑娘肯定不是个简单女子。我倒要问问你,上次我要留林姑娘下来给我看病,我刚刚开口,你怎么直接就把人家打发走了?是不是有意的?”杨俊转头盯着杨广,大有兴师问罪的派头。
杨广一笑,说道,“林姑娘没有给你治病,你还是一样生龙活虎的,证明你根本没病。既然没病,你留下林姑娘是何意?”
杨俊强辩道,“你怎么知道我有病没病?我的病不在身上,在心里,林姑娘,你可会治心病?”杨俊看向我。
“三公子,无色无相,便无欲无念,无欲无念,则无颠无狂。心定则神安,若公子事事看开,自然会心神安宁,不急不躁。如果三公子需要,我可以开个宁神的药方,按方用药便是。”我看杨俊遇事冲动,性子还有些难定。
我这话说得杨俊把眼睛瞪直了起来,死死看着我,呆傻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我看你这一番话便是良药一剂了,用不着抓药,让他和着这茶吞下便可生效。”杨广笑意温暖,朝我说道,“你长年行医,这行医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一可医身体之疾患,二可治人心之郁结,三可修身防病,四可养心延年。不过,最高的境界还是治国利民。”
“哦?这行医跟治国利民,怎么会扯上关系?”杨广跟杨俊都紧紧盯着我看。
我便说道,“天有四宝,日月星辰,地有四宝,湖谷峰林,国有四宝,忠臣良将,家有四宝,妻贤子孝。此四宝皆全,便天下可定。治国利民者便如良医出手,若能把天下医治得国泰民安,岂不是行医的最高境界吗?”
“妙哉!真是醍醐灌顶。”杨广由衷地叹道。
“不对不对。”杨俊马上摆手道,“怎么听也牵强。纵然你说得有道理,可是行医救人跟治国利民还是扯不到一块。”
我也不急,说道,“三公子,人之所以会生病,是因为脏腑失和,同样的,天下动荡也是因为失和的原因。行医就是把人体调和均衡,使得疾病全消,治理天下也是把国事调和,使得祸乱全无,这不就是一个道理吗?”
杨俊听我这么一说,顿时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我无意中看了杨广一眼,却发现他看着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热度,我开始心惊胆战起来。心想自己怎么这般地糊涂?偏偏是不想引起他过多关注,却为什么一而再地露出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