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又过一日,到了三日约定之期,阮星玲刚刚下床,便听到周衍稚嫩欢笑声。阮星玲心下宽慰,这等笑语,周家三口已经几日没有听到。推门而出,见到院门外一个老者,正坐在一张马扎上,手里捏着彩塑泥人,小周衍孩童心性,在一旁拍手欢笑。那老者货担子上,整齐摆放着捏塑成形的小泥人,形象惟妙惟肖。
阮星玲心中起疑,这个村子已经被传为闹鬼凶村,村民们日前便已经逃散一空,周围村落害怕惹鬼上身,没人敢过来查探,怎的还有人敢进这村子做手艺活?但见那老者面孔干瘦,干瘪凹凸的苍老面容,脸肉好似被人一刀刀割尽,只剩头骨包着一层薄皮。道道皱纹网眼般纵横交织,又似根根弦线般紧绷,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珠子,迸出矍铄神光,手上却一直未停,飞快的将手中的一块彩泥,飞速捏成人形。阮星玲特意多看了老者捏泥人的手几眼,但见那手干如枯色,纤纤细长,如干枯的枯枝。
周衍见母亲走来,笑道:“妈,这位老爷爷愿意给我塑一个泥人哩…”阮星玲强笑一下,冲那老者道:“敢问老先生如何称呼?”那老头却是头也不抬,只顾着忙着手中的活计,他一双手虽然瘦如枯柴,捏泥人动作却显得极为娴熟,一团彩泥,很快捏出了周衍形状。
阮星玲见这老者不肯多言,自己也不愿多问,只觉这老者处处透着古怪,心中隐隐觉到一股不安之意。但再见到周衍满面期待的神色,不忍拂他兴致,心中在想:“我和易哥都在这里,谅你这老头也耍不出什么花样。”当下回屋准备早饭去了。
那老者低头忙活了一阵,觉到口渴,遂放下手头活计,让周衍打了些清水过来,自己架起一团篝火。待到清水煮沸,老者掏出一团青叶茶饼,泡了一壶清茶,登时村内茶香四溢,沁人胃脾。周衍看在一旁,心忖:“这位老爷爷真是古怪,出门都自己带着茶叶、茶壶、茶杯?”
周易、贺兰缺两人正好此时走出屋门,茶香扑入鼻中,两人忍不住齐声攒到:“好茶!”只见那老者坐在马扎上,手里端了碗清茶,神态甚是悠然自得。贺兰缺也好饮茶,端了只瓷碗出门,央道:“老先生,来碗清茶!”老者也不吝啬,分了一大碗清茶给他。贺兰缺喝下肚去,只觉茶水清香无比,茶香之中似乎有一股温热气息,在脾胃中徜徉不尽,而观茶色、闻茶香,茶水下沉了好些茶叶,一碗茶水,却清的好似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水;茶香极浓,喝到肚子里,却茶味清淡,口齿间留下淡淡清茗茶香。
贺兰缺喝过很多当世名茶,只觉老者的茶不论茶香、茶色,全不似铁观音、龙井等名茶,心中奇怪,问道:“老先生,你这茶有何名堂?”老者依旧不语,忽听到村内一阵马蹄踏响,村落中传来马蹄翻飞声音,听动静,约莫有十多人马,一个粗大嗓门干嚎道:“妈的,给老子搜仔细点,看看这里还有没有留下点喘气的?”另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道:“大……大哥。人说这村子里闹鬼,咱们,咱们还是别犯这个煞气了吧……”
那大哥扯着嗓门怒骂道:“妈的,干咱们这一行的,命都不要了,还怕鬼?”听到“嗒”的一声脆响,像是马鞭抽打的声音,跟着一人惨叫一声,那大哥喝道:“老子不信有鬼,有人老子劫人,有鬼,老子连鬼一起劫!”
周易心忖:“想是附近山寨的草寇,听闻这里村民已经跑的光了,想来浑水摸鱼。”他所料不错,那群山贼在村子中摸索一阵,忽然有人喊道:“大哥,前头有人!”那带头大哥大喜,在手下喽啰带领下,不一时摸到周家门前,周易略略清点了一下这伙山贼人数,约莫二十来号人。那带头大哥骑在马背上,见了那捏泥人的老者的怪模样,嘻嘻笑道:“我道是什么真有什么鬼呢,原来是你这老头装鬼,把这里的人都吓跑了!”
另一人道:“大哥,他也不用装鬼了,他这幅鬼样子,鬼见了他都要吓跑了!”又一人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长得像鬼不是你的错,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一众贼匪哄然大笑,那大哥又道:“还是个会捏泥人的老鬼!还别说,老鬼捏泥人倒是很像!嘿,老头,有媳妇没?把你媳妇捏出来给大爷瞧瞧?”又一人笑道:“有媳妇也是鬼娘子……”
这伙山贼肆意调笑,老者却只做不闻,手里的一只茶碗端的平平的,碗里的清茶也未曾泛起一圈涟漪。周衍却是盛怒不平,将老者捏泥人拉下的一块彩泥捡起,团了两下,朝那山贼头目奋力掷去。他自幼练功,这一掷甚有准头,那头目既能统领山贼,自然也有些功夫,见那彩泥团飞行掷丸般掷来,将要躲避,却又如何避的过了,左半边脸被泥块重重击中。“哎呦”一声,几乎跌下马去。
周易看在眼中,心中暗喜,心想:“难得衍儿年纪虽幼,却有如此侠义心肠。”周衍自幼练习“大周天掌”,手上劲力非同小可,那贼首门牙被砸碎,满嘴是血,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盛怒不已,喝骂道:“小畜生,作死么?”扬刀跃马,挥舞着手中马刀来砍周衍。贺兰缺见势不能不顾周衍,正待出手,忽的一阵“喀咯”脆响,却是那一直坐着的老者,将手里那只瓷碗捏碎。贺兰缺、周易见此情形,心中一凛,均想不到,这老者好似几根枯骨搭就的手掌,就有如许手劲,将一只瓷碗轻易捏碎?
再见那老者手掌一开,飞出几片碎碗瓷片,飞弹划出,几声惨叫,十几名山贼连同那头目纷纷坠下马来,竟是被那碎片或刺喉、或穿心杀死,跟着捡起还没捏完的小泥人往下捏。余下七八名贼寇,见这老者只是凭靠几片碎碗片,便杀死了大部山贼,再想起这村子中闹鬼的传言,都没了斗志,跳下马来逃进一处小巷子。
也在此时,那沉寂了一日一夜的“杀人更号”又响了起来:“死时死刻,归天时辰,死者归阴,生者还阳……”那几人逃到巷口,迎面一人,四十左右的年岁,褐铜色衫,双手如枯柴一般,左手握着一段竹筒,右手是一根细铁钎,边走边在竹筒上敲击,发出“咚咚”震响。巷子拐角处路口较窄,几人同那人撞个满怀,见他铁钎一抬,当头一人被他一纤刺穿脑门,余下几人一时竟被慑住。那人确不留情,铁钎向前一长,当心刺死一人。
这人一出场便连杀两人,出招绝狠,周易心忖:“这人随便杀人,好没由来……”见他抬起铁钎,往第三人刺下。那人不甘就毙,抬刀斫来,那人轻身闪避,手臂弯绕,铁钎从他双耳洞穿。他抬手便杀三人,余下几人均慌了神,那人抽出铁钎,挥手起落,他铁钎如长鞭细软,当面两人被他一钎抽的骨碎血散。只片刻功夫,七八人被他一个铁钎举手投足之间轻易挥杀,手段很辣、干净利索,看的人手心生汗。
老者起身从马扎上站起,将捏好的泥人丢给周衍,拍手赞道:“元岿老弟,几年不见,你杀人手段可是越发很辣了!”元岿笑道:“彼此彼此,你‘玉碎昆冈’瞿天,手段也不差!”周易、贺兰缺二人听到“玉碎昆岗”瞿天六个字,心中惊骇,几乎面无血色。小周衍未曾注意父亲神色变得凝重,把玩瞿天所捏泥人,他孩童心性,心中欢喜无尽,不住拿泥人同自身对比,心想:“这位老爷爷手艺好巧,本事也不小……”
元岿提了打更用的竹筒和铁钎,踩着死尸,走到周家门前。瞿天令小周衍新换了一个喝茶用的瓷碗,自己斜眼望着周易,说道:“天医门谷施通与老朽有不共戴天之仇,听说你是谷施通好友,今日只要你说出天医门所在,老朽看在令郎份上,也就不难为你一家了。”周易望了贺兰缺一眼,说道:“瞿老先生认为在下是会出卖朋友的人吗?”瞿天点点头道:“好,好,好。”
元岿走到近处说道:“瞿天老哥越是说好,便越是不好。”瞿天内陷眼珠子向外一翻,看了元岿一眼,冷笑不语。先前山贼进村之时,阮星玲便已经放下厨房的活走出屋来,说道:“天医门行医遍天下,向来只做好事,不做坏事。先生声称和天医门有仇,一定是先生做了生么坏事被天医门逮住了。”周衍取来茶碗,瞿天斟满一大碗茶,说道:“小娘子所说不错,十年前小老二下毒将我仇敌一家都药倒了,快要毒发的时候,偏偏天医门谷施通滥充好人,救了他们一家。”
阮星玲将周衍拉到自己身后,说道:“天医门悬壶济世,自然不会看着你下毒害人,更不会看着有人无辜枉死。瞿天嘿嘿一笑,说道:“枉费谷施通那小子枉做好人,想救我仇敌全家,嘿嘿,却是不可能,待他一走,老夫大开杀戒,摘了我仇敌全家上上下下三十六颗脑袋。”
他于人命如此冷漠,周易、阮星玲暗暗倒抽一口冷气。周衍将瞿天为他捏好的泥人丢了出去,落在瞿天脚前,说道:“你怎么这么坏?我,我不要你的泥人了……”阮星玲知道瞿天武功极高,心地却是极狠,生怕他动怒,忙将周衍护到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