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雁儿的铁证之下,在雁儿娘亲直呼“我儿呀”的喜极而泣之下,在众多江南名望的见证之下,宁恒认祖归宗,变成了江恒。
我的住处从小院搬到了主屋里,江家的人对我极为客气,伺候我的丫环也是极为恭敬的。对于这样的转变,我委实有些震惊。不过我素来都是既来之则安之,震惊多了几回我便不震惊了,心安理得地在主屋里等着宁恒回来,噢,不,现在是江恒了。
打从那一天雁儿当众揭开木头是江家长子后,我和江恒就一直说不上话。我身边的丫环甲道:“大公子在大夫人那儿……”
丫环乙道:“大公子在老爷那儿……”
丫环丙道:“大公子在二夫人那儿……”
丫环丁道:“大公子在三夫人那儿……”
我听多了也不耐烦了,便再也不开口问江恒的行踪。江恒如今成了江家长子就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木头了,我心里头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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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儿回门时向我负荆请罪,她跪在门口,双手捧着荆条,低着头道:“阿姊,雁儿来请罪了。”
其实想想我这人也笨了些,一路上竟还吃了不少雁儿的醋,我怎么就没发现雁儿对木头是兄妹之情呢?我凉凉地道:“不敢当不敢当。”
雁儿道:“阿姊,这一路上骗你和大哥来江家是我的不好,可是我不后悔这么做。”雁儿忽然使了个眼色,让周围的丫环都退了出去。
她压低了声音道:“江家的家业,我不能让它败在四弟五弟的手中。我相信大哥的能力,只有大哥才能维持住江家的家业。”她咬咬唇,又道:“况且阿姊你和大哥不是有婚约么?大哥回了江家,你就是大哥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雁儿果然是知道江家和我阿父的赌约,我眯眯眼,道:“苏家的长女死于元和十七年元月初二宫中的一场大火。”
我以为逃离了皇宫,没有皇帝没有沈轻言就没有了算计。可是我出了皇宫,却是又被人算计了,即便雁儿并没有恶意,可是这口气我吞不下。
“可……可是……”雁儿吸吸鼻子,抬头泪眼汪汪地道:“阿姊,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雁儿和木头是兄妹呢?我继续凉凉地道:“我哪里敢生你的气。”
雁儿举高了双手所捧的荆条,“阿姊,你打我吧。打到消气为止。”
我瞅了眼,又道:“你是江家的小姐,我怎么敢打你。”
雁儿哭得梨花带雨的,“阿姊,你就打我吧。不要生我的气了。”顿了顿,她又哭着道:“要不我自己打自己……”
话音未落,雁儿就右手握住了荆条,她撸起左袖,荆条用力地往左臂挥去。我怔楞了下,雁儿白嫩的左臂上立即出现一条红痕,她道:“自小父母就不疼我,二娘三娘也不喜欢我,四弟也常常欺负我,若不是我习得一身武功,如今早已是一抔黄土了。”
雁儿又泣不成声地道:“后来遇到了阿姊和大哥,我生平第一次才感受到了被人关心的滋味。这一路上算计阿姊和大哥是我的不对,可是我始终是江家的女儿,我不能弃江家不顾。”
雁儿又挥了几下荆条,我耳边只听啪啪啪的打声。我明知雁儿这是在使苦肉计,可是仔细想想,雁儿说的也没错。我瞅着雁儿哭得满脸泪水,手臂上又多了好几条触目惊心的条痕,也不由得心软了。
我衡量了一番,雁儿虽是算计了我,但好歹以后和她也是一家人了。正所谓一家人也没有隔夜仇,难为雁儿就相当于难为以后的自己。
我叹道:“别打了。”
雁儿仍然使劲地挥着荆条,我道:“雁儿,我不生你气了。”
雁儿眼睛一亮,“当真?”
我点头。
雁儿一喜,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倾前身子就抱住了我,“大嫂,你最好了。我就知道你不舍得罚我。”
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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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和木头说上话是在雁儿离开不久之后,当时我恰好在用晚饭,食案上摆满了各种佳肴。我正兴趣寥寥地拿着筷子东戳戳西戳戳,感慨一个人吃饭的寂寥时,我身边的丫环甲乙丙丁就齐齐开口道:“苏姑娘,大公子来了。”
我两天没见木头,抬眼一见到江恒,心里头却是提不起任何喜悦。我周围的丫环十分体贴地退下了,我瞅了江恒一下,收回目光继续吃饭。
江恒坐到我身边,轻声唤道:“绾绾。”
我不理他,舀了一勺明珠豆腐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江恒又唤了声“绾绾”,我依旧不理他。
过了好一会,他给我舀了一碗汤,低声道:“绾绾,你可是在怪我这两天没有陪你?”
我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江恒刚和他的家人相认,自是要陪他的阿娘了。只不过话虽如此,可是我一想到木头有了亲娘就忘了媳妇,心里头一时半会也转不过弯来。
我想了想,终是开了口:“……没有。”
“绾绾,你若是不想留在江家,我陪你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不愿你不高兴。”
听木头如此说,我也气不起来了。我问道:“你不要你的阿父阿娘了?”
“我曾应承过绾绾,宁负天下人也不负你。”江恒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绾绾,我同你说的话就定会做到,你莫要担心。”
“你当真愿意跟我走?”我轻声道。
江恒沉吟片刻,方道:“我们趁夜离开,江南是不能留下来了。我们先离开了江南再说。待会我留书一封,此举虽是有违孝道,但……”江恒顿了下,低声道:“绾绾开心比较重要。”
这话若是被木头的阿娘听了,我铁定会成为江家的罪人。我看得出江恒是想要留在江家的,那一晚他听到江家主母的那一声“我的儿”时,我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木头还是宁恒的时候乃是孤儿,从未尝过亲情的滋味。如今是江恒了,他有阿父有阿娘了,他初尝亲情滋味,理应再也难以割舍,可是他却愿为了我而舍弃。
我看了看江恒,心里头思量了一番,道:“其实我也并非厌恶江家,只是以前和江家有那么一丁点的过节。那过节不提也罢,如今你是江家长子,江家有了你,也就有了我所割舍不下的地方。”
将心比心,木头愿意为我舍弃他的家人,我也能为他留在江家。
“绾绾愿意留在江家?”
我颔首。
江恒一喜,他抱住了我,道:“绾绾,你真好。”
我想起前不久雁儿方这样抱着我说了同样的话,不禁笑出声来。江恒放开了我,他道:“绾绾,这两日忙了些,常常到了半夜时分方能歇息。我知你怪我这两天没有陪你,你睡着了都闷闷不乐地说我是坏木头……”
我一愣,“你半夜来我房间里了?”
他点头,道:“一天没有见到绾绾,我心里就不舒服。可是你睡着了,我也不想扰你清梦便没叫醒你。”
我心想估摸江家的老爷子开始让木头熟悉江家的人和家业了,刚开始接手的确会忙得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我不禁有些沮丧,若是以后木头真正接管了整个江家,那岂不是就没有时间陪我了?
江恒此时握住了我的手,他道:“绾绾,你若是不高兴就说出来不要独自一人生闷气。我想留在江家,一为孝道,二为绾绾。我不想绾绾跟着我受苦,江家可以让绾绾锦衣玉食。若是你因江家而不高兴,便是有违我的初衷了。”顿了顿,他又道:“以后我都会陪着你,一直到老。”
我笑出声来,“两天不见,你倒是变得油嘴滑舌了。”
木头急道:“我这都是真心话。”
我瞅了瞅他,轻笑道:“嗯,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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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说他的阿父和阿娘已是知晓了我们的关系,等他的阿父身体再好些时便会召见我。虽说丑媳妇总得见家翁,但我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心里头终究是有些紧张。
我一紧张便爱胡思乱想,且这天下间最难以融洽的便是婆媳关系。木头的阿娘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相处的,也不知会如何对付我。
后来我将这烦恼告诉了木头,木头哭笑不得地道:“阿娘不会难为你的。”
许是见我仍是愁眉苦脸的,木头方一本正经地道:“绾绾,你是我喜欢的人,难为你便是难为我,阿娘这么疼我,定然也会疼你的。若是当真受了委屈,回来同我说。”
我嗔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还能为了我去和你阿娘吵架么?”
江恒望着我,认真地道:“我不和阿娘吵架,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绾绾,相信我,所有事情都交给我。”
我道:“……所有事情都交给你,那我做些什么?”
江恒微笑,“你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我此时方发觉木头似乎在认亲之后变得愈发沉稳,宛若一座大山,不管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依然稳固如初。
木头的阿娘派人来说要见我时,我心里头已是不紧张了。木头说是要陪我去,不过我拒绝了。我连太后都当得了,江家媳妇又有何惧?
我挺直了背脊,施施然地跟着小厮前去。
木头的阿娘所住的院子有些偏僻,也有些清冷,我想起雁儿成亲那一天,这位江家注目也只是一袭素衣一串佛珠,神情淡然,仿佛看破了红尘。可是一知晓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她就开始变得慈眉善目,眼睛里满是对木头的慈爱。只不过对雁儿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我甚至有些怀疑雁儿不是江家主母亲生的。
不过据我所知,大多数妇人皆是疼儿子多一些,毕竟儿子能传宗接代,女儿一嫁出去了便如泼出去的水。幸好我的阿父阿娘很疼我,比疼我的阿弟还要疼,若是我阿父阿娘对我如此冷淡,我定会心生不满。
我一进屋子木头的阿娘便迎了上来,满脸慈爱地执起了我的手,摸了摸,慈祥地道:“我听恒儿说你身子弱,怎么还穿得这么单薄?柳姑,还不快快去给绾绾拿件披风来。”
我愣住了。
我真真是没有预料到木头的阿娘会对我如此热情,简直就像我是她失踪多年的女儿似的。她拉着我在软椅上坐下,一边的丫环立即呈上了一杯热茶,木头的阿娘又道:“我听恒儿说你喜欢喝碧螺春,恰好我这里有不少上好的碧螺春,等会我让柳姑送到你屋子里去。”
“绾绾先在此谢过江伯母了。”
她笑道:“怎么还叫江伯母?绾绾,你都快是我的媳妇了。你也和恒儿一样唤我一声阿娘吧。”顿了下,她又道:“雁儿和我说了你们之间的事情,这一路来幸好有你照顾着恒儿,不然有生之年我也不能与恒儿团聚了。”
江伯母拿帕子揩了揩眼角,又道:“绾绾,过几天我找人来挑个良辰吉日,早些把婚事定下来吧。如此下来,恒儿也能心安,你也总不能这样没名没份地跟着恒儿。”江夫人拍了拍我的手背,“孩子,辛苦你了。”
我愣愣地点头,心想也不知雁儿究竟和她阿娘编了什么样儿的故事。不过江伯母待我此般好,估摸也是爱屋及乌了。
我低眉轻声道:“不辛苦。”
后来我问雁儿和她阿娘说了些什么时,雁儿低声道:“大嫂放心,我并没有将你的身份告诉阿娘。其实我说了什么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大哥在意你。阿娘见大哥如此在意你,自然也就是不敢难为你了。如今阿娘把大哥当成了宝,你又是大哥心里的宝,阿娘便也把你当宝了。”
我听罢不由万分感慨,雁儿又道:“大嫂,我阿父虽是卧病在床,但依旧清醒得很。我和阿娘说的那一套用在阿父身上,应该是行不通了。”
我道:“我虽是对你家人说我姓苏名绾绾,但若是有人细心一查,估摸也能顺藤摸瓜出些东西来。是以我不打算对你的阿父隐瞒。”
江老爷子身为一家之主,且能白手起家直至富甲天下,其魄力其头脑也自是在一般人之上。对他说出真相,则是最好的法子。
我去见江老爷子的时候,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他坐在一张雕花嵌玉的紫檀木扶椅上,身后有两个看起来颇为忠厚老实的下人。
我一进去,江老爷子就挥了挥手屏退了两个下人。
我心中虽是有些忐忑,但表面上依旧是落落大方地和江老爷子行了个晚辈礼。江老爷子让我在他对面坐下,而后缓缓地道:“你姓苏?”
我颔首道:“是的,晚辈姓苏。”
江老爷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的眼里起了异色,“京城的苏家?”我微愣,江老爷子咳了几声,我递上了一杯温水,他摆摆手,道:“看来雁儿失踪的两年是在皇宫里了,你一个女娃子倒也有本事,当年你的阿父称你慧心巧思,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我心想这江老爷子果真真是眼光犀利,我一句话也不曾透露,他竟已是猜到了我的身份。我见状便也不兜弯子了,“江伯父谬赞了。”
江老爷子此时叹道:“想来也你和恒儿的姻缘也是命中注定。当年我与你的阿父甚是投缘,本想着能做亲家的却没料到最后发生了那种事……不过也罢,看来你注定是我江家的媳妇了。我打拼了一辈子,如今也命不久矣了,你以后便好好替恒儿打理江家内事,如此一来我也死得瞑目了。”
我颇是惊诧,江老爷子摸摸下巴,豁达地笑道:“女娃子,你可有听说过这么一段话——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茫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沉为谁动。田也空,屋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握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朝走西,暮行东,人生犹如采花蜂。”
我敬佩地道:“江伯父的此份豁达,我定努力学着。”
“你以后便和恒儿好好过日子罢,过往的事也无需多想了。”江老爷子面含倦色,“等你和恒儿成亲后,我再让徐总管带你熟悉江家。”
我道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