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言离开后,那道黑影果真再也不曾出现过了。只不过我依旧夜夜梦到宁恒,千奇百怪的梦境让我每日醒来时总要唏嘘不已。我本是想借此番养病断去对宁恒的不舍,却不曾料到如今竟是生出几分作茧自缚之感。
我唯好再三告诫自己:宁恒是皇帝的人,宁恒是皇帝的人,宁恒是皇帝的人……
于是乎,日子便在碎碎念里头过去了。我在重光山里的日子极为无趣,虽说重光山清幽秀美,但看多了心也烦了。也不知是不是皇帝专门来整我的,竟是吩咐了宫人不得让我碰荤食。我如今一见到斋膳,肚子便像扭麻花似的。
雁儿见我此般痛苦,便为我想了个法子。
“太后,山下农户居多,不如我偷溜下山,去向农户买只鸡腿回来。”
我想到那金黄流油的鸡腿,我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恨不得此时就能咬上几口。我遂道:“快去快回。”不过这上山下山的耗了不少时间,雁儿回来时,揣在怀里的鸡腿已是凉了,油滴黏在纸上,大块大块的,委实影响食欲。
我佯作没看见,将整只鸡腿吃干抹净了。想想我这太后委实窝囊,连吃个荤食也要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似的,我愈想愈是心酸。是以,我便不打算偷偷摸摸了,皇帝在宫里头,那些宫人要告状也是我回宫后的事情,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偷吃鸡腿要趁早。
如今哀家要吃香喷喷的鸡腿的欲望,皇帝也不能阻挡!
翌日,我携了雁儿去寺庙外的林子里散步,我吩咐了其余宫人侍卫在外头候着。我在林中赏了赏景,便同雁儿一块溜了下山。
幸好这山路也不难走,约摸走了一个时辰,便到达了山下。
山下住了不少农户,茅屋数椽,篱边野花,还未走近,便闻鸡犬声响,颇是安逸。我望了望,目光便凝在不远处那群喔喔叫着的鸡上,柔软的毛,想必其下的肉定是嫩滑流油。
我咽了咽口水,“雁儿,你昨日是同哪一家的农户买的?”
雁儿指了指前方,带着我熟门熟路地走了过去,茅屋里迎出一位妇人,梳着团髻,戴着宝蓝色头巾,笑吟吟地对雁儿道:“丫头,又来买鸡腿嘞?”
雁儿点点头。
那妇人瞧了瞧我,又笑道:“想必这位定是京城里来的夫人了。”
我含笑道:“昨日吃了嫂子的鸡腿,味道极好,今日便想再吃一回。”
妇人笑不拢嘴的,“夫人真是会说话,恰好昨日我夫君打了不少猎物回来,倘若夫人您不介意,我便为夫人烧一桌菜。”
我自是求之不得,连连道谢。
妇人迎了我和雁儿进屋,我四处打量了一番,帘角处绣了只小鹿,案几上摆着野花串起的花环,竹凳上铺了层草编的坐垫,这茅屋小归小,但却颇是温馨。
雁儿忽道:“倘若哪一日能寻个真心人就这样过着两个人的日子,也是不错的。”
我笑道:“小丫头思春了?”
雁儿脸一红,“夫人莫要胡说。”
我笑出声来,正欲继续同雁儿说笑时,只听几声撕心裂肺的重咳从帘后传来,我一惊,雁儿轻声对我道:“夫人不必惊慌。我昨日来的时候,这家嫂子同我说,这是她夫君前些日子打猎时捡回来的人,听说伤得很重,面容毁了,且不能言。想来是卷入了江湖争斗里了。”
这江湖委实危险,我叹了叹,道:“怪可怜的。”
过了好一会,这户农家的妇人端了几大碗菜出来,一一摆在木桌上,其中就有我渴望了好些时日的香喷喷的金黄流油的鸡腿,我心里十分欣喜,又连连道了几声谢,心想待会定要多给些银子。
妇人此时又端了碗小米粥,揭开那绣有小花鹿的布帘,我不经意瞥了眼,竟是同里头躺着的那人对上了目光,我险些吓得魂都没有了,这人岂止是伤得很重,简直就是伤得连人样都没有了。
帘子一落,我连忙收回目光,执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方定了定神。
雁儿问:“夫人,怎么了?”
我摇摇头,忽地帘内传来妇人一声惊呼,紧接着是清脆的碎裂声,我立即站起,和雁儿急急走了进去,我刚揭开布帘,一只刀痕遍布的大手抓住我的裙摆。
我的脸色立即唰地变白,雁儿一掌劈向那人的手,一口血喷在了地上,可他的手依旧紧紧拽住我的裙摆。我定定神,望了望趴在地上的这人,他仰着头看我,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渴望。
我问:“你认识我?”
他点头。
“你有话要和我说?”
他松开了我的裙摆,手指蘸了蘸他方才吐出的血,艰难地在地上不知写些什么,待他写毕,我探头一望,字迹虽是扭曲,但我仍旧能认出,那是一个沈字。
我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沈轻言,我一愣,雁儿已是口快地道:“是姓沈的把你害成这样的?”
我颦眉,刚想责怪雁儿多嘴时,那人竟是重重点了下头。
他此时又蘸了蘸血,在地上又写了两个字——寺庙。
我微愣,低头望了望,电光火石间,我忽地觉得此人有些熟悉,我似乎在哪儿见过,我开口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那人激动地点了点头,眼里竟是泛出了泪花。
我心里此时已是没有惊慌之感,反而是察觉了出一丝不妥,我连忙让雁儿扶起他来,这家的妇人倒也不惊慌,反而是和雁儿一起将他扶到了床榻上,然后抬眼瞅了我一下,轻声道:“你们慢慢谈。”而后,她揭开帘子出了去。
雁儿拿了杯茶递给了那人,道:“你可以用水蘸着写。”
我正了正色,问:“你在哪里见过我?”
他蘸了水,在木桌上缓缓地写了两字——苏府。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你是苏府的小厮?”见他点头,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颤了颤,在木桌上又写了两个字。我低头一瞧,心里不由得一震,这个面容全毁的人竟是当初我在苏府里所寻的赵七!
他忽然又吐了口血,重重地咳了起来,雁儿惊叫了一声,我抬眼一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嘴巴竟是开始溢出血来,可他的手依旧不停地在木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
末了,他满脸是血地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床榻上,雁儿上去探了探鼻息,脸色苍白地道:“夫人,他死了。”
我心里头猛地一颤,大半天才反应了过来,我低头扫了一眼木桌上的字——苏府祠堂有异,沈不可信,报仇……
雁儿此时也是满脸震撼地看着我。
我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已是冷静了下来。我抹去了桌上的字迹,并让雁儿将地上的血字全都洗净,而后给了这家农户的妇人一大笔钱,让她给赵七挑个风水好的地方给埋了,并嘱咐她不能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之后,我同雁儿上了山,重回到寺庙外的林子里头。
侯在外头的宫人见到我此般污秽的模样,纷纷吃了一惊,慌忙迎了上来,我摆摆手,轻声道:“哀家只是摔了一跤,不碍事。”
当天夜晚,我总算没有梦见宁恒了。只不过,我却梦见了赵七满脸是血地对我说道:“太后,替我报仇,替我报仇,一定要替我报仇……”
我惊醒过来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皆是冷汗,胸口处剧烈地跳动着,赵七七孔流血的模样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下了床榻,将桌案上的灯点亮,外头秋虫唧唧作响,我抬眼望了望,门外站着两个守夜的侍卫,魁梧的身躯让我顿时心安了不少。
我蓦地想起前些夜晚见到的黑影。
我本来以为是沈轻言,可是如今细细一想,却觉不大可能。那一夜,那道黑影欲引我出去,定是有话要同我说,可后来那道黑影停了下来,我往前探了几步时,却猛地出现了数道黑影。
若是那道黑影是沈轻言,那这数道黑影压根儿没必要出现,且今日那赵七如此一说,我如今可以肯定的是那道黑影便是赵七。
赵七所写的——苏府祠堂有异,沈不可信,报仇……里头的沈,定然是沈轻言,而苏府祠堂有异,这个暂且保留,而报仇则是指替他报仇。
我大胆地猜测了下。
赵七定是知晓了不该知的秘密,所以才会遭到如此下场。而这秘密,同我有关,亦是同沈轻言有关,且……还同苏府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