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常宁挺着大肚子来替我送行。我忽地就想起前些日子皇帝嘱咐我的话,他同太医一起演的这出戏千千万万不能让常宁知晓。
以常宁的聪慧,她若是知晓了这事,定也会明白皇帝用意何在,到时难免会影响皇帝同他阿姊的感情。想来皇帝也是心疼常宁,不愿自己的阿姊牵连进这些尔虞我诈里来。
其实我又何尝愿意让常宁卷进这些破事里来,皇帝疼常宁,难不成我就不疼常宁了?
“欸?绾绾,你在想些什么?我都唤了你好几次了。”
我回过神,笑道:“我见你肚子这么大,也不知多少个月了。”
常宁面色一变,估摸她又往我那想去了,我连忙拉住她的手,道:“不碍事,正所谓有舍必有得,这回我丢了个娃娃,下回老天定会还我另一个娃娃。”
常宁的面色方正常了些,她颔首道:“你会这样想,我也放心了。”顿了顿,她眼含笑意道:“你同宁恒努力努力些便有另一个娃娃了。”
我嘴角一抽,常宁又道:“绾绾,其实你一直这样同宁恒下去也是不错的。宁恒愿顶住外头的闲言蜚语也要当你的面首,这点已是足以见证他的真心了。”蓦地,她压低了声音,“你就别再念着沈轻言了。你也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说你喜欢沈轻言,可你又怎知你喜欢的是现实里的沈轻言还是臆想中的沈轻言呢?说些不好听的,你总是把沈轻言想得太过美好,可你也不想想他年纪轻轻便能官拜相国,除去他是名门望族之后的原因,其间的心机城府又怎会少。绾绾,情伤很苦,我不愿你步我后尘。”
我一直都是垂眼倾听,直到最后一句时,我方猛地抬头去寻望驸马的身影,常宁握住我的手,神色淡淡的,“不必看了,他没来。”
我张嘴,“驸马他……”
“听闻宁恒这回是要去邻国迎接王君?”常宁打断我的话,唇角轻抿着,我知她此时不愿提起驸马,便收了嘴点头道:“嗯,邻国王君要前来拜访大荣。”
常宁忽然笑道:“绾绾,你可要小心了。你可知这邻国是哪国?”
我许久不曾接触朝事,的确不知,我摇摇头。
常宁瞧了瞧远处坐在马背上的宁恒,轻启朱唇,道:“平国。”
我不由得惊了惊。平国民风彪悍,有能力者,女子亦可为官为王,亦可三夫四郎,男子亦然。以前常宁还曾同我戏言过,倘若哪一日兴致来了,携点家产去平国挑几个夫郎回来。
常宁轻笑道:“绾绾,你可要小心平国王君见了宁恒便大起色心,将他夺了回去当夫郎。”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几番告别后,常宁总算依依不舍地下了马车。临走前,我褰帘回望,常宁依旧站在原地,神色落寞,我心里头忽地恨不得把驸马这杀千刀的扔进油锅里炸个千百回。
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常宁抬眼望我,浅浅一笑。
我知常宁最不喜我管她的家事,唯好咽下这口气来,也向她浅浅一笑。雁儿忽然道:“太后,你同常宁公主的感情比亲姊妹还要好。”
这话里含了几分羡慕,此时马车已是辘辘作响,我见不着常宁的身影后,方放下了帘子,对雁儿道:“雁儿家中可有姊妹?”
雁儿摇头,神色黯然地道:“我只有一个兄长。”
我想起她在宫中寻找兄长未果,再加上刚刚同常宁离别,此时心中难免有几分离愁之感,我胸口闷闷的,也不愿再多说话了。
重光山离京城不远,出了京城,再走上半个时辰便到了。我在马车里打了磕,醒来时便发现马车停了下来,雁儿低声道:“太后,到了。”
我褰帘瞧了瞧,“何时到的?”
“几刻钟前。”
我又道:“怎不叫醒哀家?”
雁儿眨眨眼,“木头将军见太后您睡着了,不忍吵醒,便命人停在了阴凉处。”
我懒懒一笑,“致远倒是有心了。”
雁儿重重地点头,“是的,木头将军可有心了。”
我蓦地想起皇帝和常宁的话,皇帝说尝久了碧螺春也该是换换口味了,常宁说宁恒对我是真心的,此时雁儿又说宁恒的好。我心里头就有些烦躁了,许是人总有些叛逆的,个个都说宁恒好,我偏不愿承认宁恒好。
我放下帘子,声音淡淡的,“有心归有心,也不知是不是别有用心。让宁恒启程去平国吧,可别误了公事。”
雁儿睁大了眼睛,“太后不去同宁大将军告别吗?”
我皱眉,“告什么别?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雁儿有些委屈地道:“可是宁大将军现在就眼巴巴地等着太后去同他告别。”
“什么眼巴巴的,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雁儿道:“太后,昨夜宁大将军可是吹了一整夜的笛子。”
雁儿不说,我倒是忘了。昨夜的笛音听起来不大像如诗吹的,如今听雁儿一说,我昨夜的猜测果真是对的。可是宁恒为我做再多的事情,他始终是皇帝的人。还不如趁现在我对宁恒的感情不深,经此番养病,彻彻底底砍断了这条情丝。
我对雁儿道:“你今日左一口木头将军右一口木头将军,莫非雁儿你因上回同宁恒比试了一番便对他情根深种了?”
雁儿的脸色一变,低下了头,拳头紧握,再也不肯同我说话了。看来这小丫头是打定主意要同我闹别扭了,这些日子我太过宠雁儿,也该是让她知晓我对她虽是没什么礼数的讲究,但不代表我就无太后的威严。
之后,我便隔帘吩咐下去,让宁恒启程。
宁恒所骑的马匹经过马车的时候,他停了停,我不愿再和他纠缠下去,遂吩咐道:“进寺庙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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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心事重重,也无暇欣赏这重光山的美景,用过斋膳后,早早便在备好的房里歇下了。睡至半夜,我做了个怪梦——
那素未谋面的平国王君搂着宁恒对我道:“你既是不要致远了,那我便勉为其难地收下罢。”我望着宁恒,宁恒却是垂下了眼帘,执起玉笛送至唇边吹奏了起来,我张张嘴方想说话时,宁恒竟是对我凄凄一笑,而后纵身跃下那条不知何时出现的江里。
我惊得冷汗涔涔,从床榻上坐起后,下意识地就往桌案上摸去,想喝杯碧螺春定定惊,却未料到摸了个空。我此时方想起我身在寺庙里,一时也忘了吩咐宫人们备好碧螺春。
山林里的半夜特为寂静,秋虫唧唧作响,更显山中空灵。我用帕子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思及梦里的宁恒,我心中愧疚油然而生。
我果真真是个心软的人,明明今日还做得不错,如今夜里倒是念起宁恒来了。也不知如今宁恒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那好色的平国王君会不会看上宁恒。
我轻叹了一声,欲转回床榻时,却猛然瞥见外头闪过了一道黑影。
我一惊,立马喝道:“谁!”
我的话音一落,如歌如画如诗如舞还有雁儿立即匆匆进了来,雁儿点亮了房里的灯,如歌问我:“太后,可有不妥之处?”
我抬眼望了望方才闪过黑影的地方,外头秋风乍起,枝桠晃动,我心里松了松,道:“无碍,不过是做了噩梦。你们下去罢。”
她们退下时,我又望了眼窗外,秋虫又唧唧作响,我叫住了如歌,“给哀家沏壶碧螺春进来。”
如歌的身影顿了顿,她似乎有些犹豫地和如画如诗如舞对望了一眼,而后方转身道:“太后娘娘,陛下曾吩咐过,半夜喝茶伤身,太后还是少喝为妙。”
我皱皱眉,如画又道:“太后娘娘,寺庙里似乎没有碧螺春了。”
如诗道:“如诗在寺庙里寻了番,的确没有碧螺春了,只有君山银针。”
如舞也道:“娘娘倘若真的要喝茶的话,如舞这就为娘娘去沏君山银针。”
这四人一个接一个,倒是接得顺溜。我方才受了些惊吓,此时也无心同她们计较些什么,遂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都下去。雁儿,你留下来。”
雁儿应了声“是”。
待房门一闭,我开口道:“你方才可有感觉出什么异样来?”
雁儿一愣,“什么异样?”
我抿抿唇,“你可有感觉出方才外头有人?”
雁儿面色一白,“太后的意思是这山中有鬼?”
这回可是轮到我愣住了,雁儿哆嗦着嘴唇道:“我早就听人说山中幽鬼多,皇家寺庙的龙气也难以抵挡。没想到我们头一天就遇着了。”
没想到这雁儿身手不错,对鬼怪之事却是如此害怕,终归还是个姑娘家。思及此,我也不恼雁儿今日的表现了,我哭笑不得地道:“你别乱想。”
雁儿哭丧着脸。
我笑道:“哀家不过是同你说笑罢,你回去歇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