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委实头疼得很。我千不该万不该的便是对宁恒生出不舍之感。倘若宁恒继续和我相处下去,也不知这不舍会演变成何种情感。
是以翌日醒来时,我便躲在了寝宫里,直到宁恒去上了早朝,我方去了偏阁里用早膳。用了一会后,站在我身后的如歌忽然喊了一声:“宁大将军。”
我立即呛了一下,迅速地抬眼,宁恒一身朝服站在不远处,约摸有一丈的距离。我的心猛地跳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吞进去的粥又呛了我一回,如画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顺过气来后,颇不自在地问:“早朝时间,致远怎会在此?”
宁恒温声道:“致远落下了东西。”
我垂下了眼帘,淡淡地应了声。宁恒对我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偏阁。我瞧了瞧他的背影,忽地觉得宁恒就像是一根一根的蛛丝,我必须在它没结成网之前,挥刀砍断。
宁恒,不是我碰得起的人。
可是明知如此,我却总是忍不住去戏弄他,直到他满脸通红为止。
我叹了声,心里头的纠结让我连早膳也用不下去了。许是见我唉声叹气的,我的四个贴身宫娥不停地想法子哄我开心。只可惜我一想到她们是皇帝的人,而宁恒也是皇帝的人时,我就愈发惆怅了。
最后我干脆眼不见为净,把如歌如画如诗如舞四个都使唤了出去,偏阁里也就剩下雁儿一人。雁儿一直低垂着眉头,许是昨日不曾找到兄长的缘故,她如今的表情有几分沮丧。
我又叹了声,雁儿此时抬头也叹了声。
虽说这叹声含义不一,但却让我嗅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一片落叶从半月形的窗飘了进来,我望了望窗外,落叶飘飞,秋色尽染。我此时方察觉秋天已是来临了,这些日子只顾着肚里的假娃娃,竟是连夏天过了都不曾注意。
又一片落叶飘了进来,我伸手握住,凝望许久,我道:“雁儿,出去走走吧。”
出了福宫,不过走了些许路,我便觉得有些凉,秋风瑟瑟,卷过来阵阵凉意。雁儿倒也是心细的,问我:“太后,你觉得冷吗?”
这点凉倒也不算得什么,我摇头,道:“还好。”
我在皇宫里四处转着,直至将近下朝时间时,我方拐进一片桃林里。桃花早已谢去,春天时所见的满树粉嫩早已化为了尘土,如今挂在树梢上的是沉甸甸的桃子。
雁儿似乎特别喜欢这片桃林,打从进来后沮丧的神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杏目亮晶晶的,一闪一闪的,直呼:“哇,好大的桃子。”
我见她如此欢喜,便道:“雁儿,哀家去前面的凉亭里坐一坐,你在这慢慢赏桃子。若是馋了,便摘下来吃了罢。”
言讫,我迈起步伐便往桃林深处走去。
不多时,我见着了一四角凉亭,凉亭内一白衫男子迎风而立,衣袂飞扬,背后一大片缀满果子的桃树,乍一看,宛若是画中人一般。
走近了,他朝我温润一笑,道了声:“太后。”
我微微一笑,也道了声:“沈相。”
今早窗外飘进的落叶里,有一片是沈轻言给我的暗号。我之前曾同沈轻言商讨过,倘若哪一日在宫中当真有不得不说的要紧事时,便以落叶为记,撕了多少道小口便是多少刻,何时收到落叶便往后推半个时辰,如今恰好是辰时三刻,我依言来到桃林凉亭,沈轻言果真在此处。
我上了凉亭,同沈轻言并肩站着,抬眼望了望四周,见并无人影时,我方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沈轻言低声道:“太后可知江南江家?”
我沉吟片刻,道:“可是指财富可与天家相比的江家?”
“正是。”沈轻言颔首,又道:“我们若是能取得江家的支持,成功指日可待。平宁亲王已是派人前去秘密游说江家,只不过……”他停了停,望了我一眼。
我一愣,问:“只不过什么?”
沈轻言别过视线,道:“国公在世时曾对璟之戏言,倘若太后及笄时无人上门求亲,便让璟之上门下聘,与苏家结为亲家。只是前些日子璟之方知晓,即便太后不曾入宫,苏家长女也不会是璟之的妻。”
我皱眉,“什么意思?”
沈轻言叹了声,道:“江家愿意谋反,但只有一个条件,事成之日需平宁亲王将未来江家主母还给江家。而这未来江家主母,是……太后。”
这话不亚于一道惊雷,轰隆隆地劈得我头昏脑花,我震惊地道:“荒谬!哀家与江家一点干系都不曾有,又何来未来江家主母之说!”
沈轻言又道:“江家说国公在世时曾有次下江南,恰巧遇着了江家之主,并看上了江家之主随身携带的宝剑,国公爱剑心切便同江家之主打了个赌,若是赢了宝剑归国公,若是输了便许江家之主一件事。结果是国公输了,江家之主便说要同国公结为亲家,待苏家长女及笄时,便是江家上门提亲之日。”
我的脑子里蓦地浮现出一幅画面——湖柳绕堤,绿水盈盈,我阿父同江家之主于湖堤边相遇,我阿父看上了江家之主……的宝剑,而后便将我给卖了。
怪不得怪不得。京城四大名门望族的小姐哪个不是香饽饽,哪个不是未及笄前便已有十指也数不过来的人上门提亲?我苏浣孩提时虽说没有常宁的倾国绝色,但好歹也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怎地就无人上门提前?如今我方知晓,原是我那爱剑胜女的阿父早已将我许给了江家,想来那些上门提亲的公子们该是被阿父给拒之门外了。
我如今端的是无语泪千行了,我眯眯眼,道:“可有证据?”
沈轻言从袖中摸出一张素笺,道:“江家之主说此为国公当年留下的定亲之物,由于过于贵重,平宁亲王便让人描摹了下来,还请太后过目。”
我接过一瞧,心里一震,果真真是我阿父常年携带的玉佩。我蓦地想起,阿父在我十岁的年纪下过一回江南,回京后阿娘问阿父玉佩何在,阿父当时摸摸鼻子,似乎颇为愧疚地瞧了我一眼,道:“不小心丢了。”
“这玉佩可是真的?”
我沉重地点头。
沈轻言沉默了一会,忽道:“绾绾。”
我再次一震,比先前听到阿父将我许配给一素未谋面的人还要震惊,我的眼睫一颤,随即抬眼。沈轻言竟是握住了我袖下的手,轻声道:“即便是不要江家,我也绝不会答应江家这个条件。绾绾,你放心,有我在一日,我便不会让其他人欺你。”
沈轻言的手略微有些凉,我心里头一颤。这是沈轻言第一次和我肌肤相亲,虽说没有之前想过的那般激动,但却是足以让无比震撼。
我好一会才回过神来,颤道:“沈相你……”
他握紧了我的手,温声道:“绾绾,喊我璟之。”
我怔怔地看着他。沈轻言是我最美好的梦,这样的场景我想过了无数回,但当真在如画一般的桃林里发生时,我却觉得如此的不真实。
沈轻言低低地道:“绾绾,待谋反成功之日,我便央了平宁亲王娶你为妻,你我两小无猜,本就该结为夫妻。倘若无先帝这一出,我们如今也该有好几个娃娃了。”他低头瞅了眼我的肚子,目光闪烁,“倘若不是陛下,绾绾你也不会小产。如今你愈发清减,每回见你我都心疼。绾绾,不管过去如何,以后我定疼你怜你惜你,不让你再受到任何人的算计。”
我此时当真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沈轻言的手抚上我的脸,他又道:“绾绾,你也是喜欢着我的,对不?”
我脸一红,忘了那已是香消玉殒的赵三小姐,忘了对宁恒的不舍,忘了种种,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他低低一笑,又喊了我一声:“绾绾。”
我的脸又红上了几分。
他道:“绾绾脸红的模样,当真是面若桃花。”
我心里头此时跟麻花一样乱成了一团,我低声问道:“你当真喜欢我?”
沈轻言颔首,“当真,不然绾绾以为我至今为何仍不曾娶妻?”
“那你上回在平宁皇叔面前不是说……”我抿了抿唇。
沈轻言轻笑道:“绾绾原是在计较那回的话。”他低头定定地瞧着我,“绾绾当是知晓,倘若有一日平宁亲王谋反成功为大荣新皇时,兔死狗烹,我若是在平宁亲王面前同绾绾相好,到时平宁亲王定会对我们有猜忌。”
我轻轻地“嗯”了声。
沈轻言冲我温和一笑,此时雁儿的声音忽地在桃林里响起——“太后,你在哪儿?”
我连忙道:“雁儿来了,你快些走罢。”
沈轻言松开了我的手,道:“绾绾,你万事小心。”顿了下,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道:“宁恒是陛下的人,对绾绾定是心怀不轨,绾绾切记要小心宁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