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进屋站在灯底下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脸上和身上都特别脏,脸上全是汗,混着灰土,一道一道的,像从泥里刨出来似的。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怎么弄得这么脏啊?’我很着急地问他。
他没有回答,一脸兴奋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弄成这么脏了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他把手揣进兜里,掏了半天,从兜里掏出15块钱来。他很兴奋地对我说:‘我们有钱了!我挣到钱了!’
真的!那真的是15块钱!
我问他这钱是哪来的,他说他找到了一家公司肯录用他,让他做些扫地打杂的小事,每天给他15块钱。
我们两捧着那15块钱高兴坏了,我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没呢。我从抽屉里拿出早上他留给我的那8块钱,连那15块钱放在一起。他看见早上给我的钱没有动,就问我你怎么没花这钱啊,那你吃的什么啊。
我说我没吃,我舍不得花这钱。他听了以后紧紧地抱住我,发誓说以后再也不让我饿肚子了。
‘走,我们去外面吃顿好的。’昊天拉着我就往外走。
说是吃顿好的,可那些钱根本就买不了什么,我说买张饼回去吃吧,别乱花那些钱,他却说我们两一天都没吃饭了,而且他找到了工作应该庆祝一下,就这样,我们找了一家小面馆,要了两碗烩面。
烩面大碗的是5块钱一碗,我舍不得吃大碗的,要了一个小碗的,比大碗面便宜一块五毛钱。昊天问我为什么不要大碗的,我骗他说女孩子不能吃太多,不然会胖的,实际上我是舍不得那一块五毛钱。
我都无法想象,以前在家吃惯了肯德基的我,一顿饭花个几十块钱根本不当回事,而现在却连一个大碗的烩面都舍不得吃。
那天晚上我们特别高兴,吃完饭回家,我把剩下的14块5毛钱铺得平平整整,数了三遍,放在抽屉下面垫的纸底下。
从那天开始,昊天每天一大清早就起来去上班,直到晚上六七点钟才回来,照例带回15块钱,每次回来都是一身大汗,身上脏得不得了。
我很奇怪,就问他你上班不就是打扫卫生送送文件什么的吗,怎么老弄得这么脏啊。
他笑笑说自己不会干活儿呗,每次扫地都弄一身。我还笑他是少爷秧子,连个活儿都不会干。
可是时间一长,我就发现不太对劲,昊天除了每天全身弄得脏兮兮的之外,身上还经常划个口子,或是有个血道子什么的,在哪个公司工作能弄成这样啊,就算他再不会扫地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啊。
我一问他他就含含糊糊地搪塞,说什么没干过活儿,手脚不麻利之类的。
我心里起了疑,他不会是干什么坏事了吧,比如去偷去抢,可也不对啊,哪有那么准每天只偷15块钱呢?
我越想越不对劲,决定跟着他去看看,看他到底在哪个公司上班。
有一天早上,昊天和往常一样去上班,我就偷偷地跟在后面,很小心地不让他发现。
他也不坐车,一直走,走了得有四十分钟,累得我都快走不动了。终于我看他走到了一个工地,跟那个工地上干活儿的几个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开始干活儿。
他很娴熟地扛起一袋不知是什么东西,特别大,特别沉,压得他腰都直不起来了。他把那袋东西从地上扛到一个大车里,然后再回去扛另一袋。
我终于知道了他在这家‘公司’上班,也终于知道了他是如何‘扫地打杂’的,他为了挣钱,为了不让我饿肚子,竟然跑到工地扛活儿!
我的眼泪哗哗地止不住地流下来,站在一旁大哭起来。
旁边一个过路的人看见我哭,就好心地问我小姑娘你怎么了,我也不回答,还是哭。我站的那个地方离工地不太远,隔着一条小马路,可能是我们的声音引起了工地那边的注意,昊天终于看到我了。
他一看到我就愣住了,站在那里像被电到了一样。我干脆跑过去,一把拉住他说:‘你怎么能干这个啊?咱们走,我宁愿饿死也不能让你干这个!’
他可能觉得一下子被我拆穿很没面子,所以脸色很不好看,一把挣脱了我的手,说你干吗啊,别闹,你回家去。
我不肯,拉着他就走。
这时工地上很多人都在看我们,一个包工头一样的人走了过来,特别凶地对我们嚷:‘你们干吗呢?小吴你怎么回事,我看你可怜才让你在这干的,你还想不想干了?’
我从小到大哪受过这个,我冲他喊:‘我们不干了!你爱找谁干找谁干去!’
说着我拉着昊天就走,昊天特别生气,猛地一甩我的手,冲我嚷了一句‘你干吗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追上他,他黑着脸,也不理我,特别快地往前走。走了好远,一直到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他才停住了脚步。他很生气地质问我为什么跟踪他,还冲我大声吼,说你知不知道这个工作是我好不容易求人家,人家才答应让我干的,现在让你一搅和什么都没了。
我哭着说你怎么能干这个啊,这哪是人干的活儿啊。
他说你是千金小姐,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我不干活咱俩吃什么,你以为这是在家里呢,一伸手就有饭吃。
我哭得不行,蹲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这才知道他为了我受了多少委屈,他爸妈都是医生,家庭条件特别好,他哪吃过这种苦,受过这种罪,他在工地上干了这么长时间,我竟然一点儿都没发觉。那时候我也是挺傻的,也不想想哪个公司会按天来付工资呢?
过了一会儿,他的气渐渐小了点儿,看我蹲在地上还不停地哭,就反过来安慰我,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抱着我。我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到最后头都晕了,哭也哭不动了。
他拉着我回了家,那一个晚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虽然他没有再怪我,但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气我把他的工作搅黄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以后发现昊天还在睡,他从来也不睡懒觉的,总是天一亮就醒。我以为他累了不想起,就做好了早饭才叫他,我推了推他,他迷迷糊糊地也不睁眼,我看他有些不对劲,一摸发现他身上特别烫,额头也特别烫。可能是昨天情绪激动,又气又累,昊天病倒了。
我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想以前生病的时候,不是吃药就是去医院。我赶紧拿了钱去药店给他买退烧药喂他吃下去,可是一直到了中午他还是发烧,一点儿也没有退。他烧得好像都晕过去了,也没怎么醒,就有一阵睁了下眼,要水喝,然后就一直昏睡。
我怕他这么烧下去会烧坏了,就带他去医院。还是隔壁一个挺好心的阿姨,也就是我们的房东,借了辆三轮车给我,帮我一起把他弄上车,陪着我送他到医院。
到了医院,我的钱只够挂号的,医生说要输液,可是我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钱,我求医生先给他输液,我再去找钱。可是医生不同意,她说得拿着交费的单子才能拿药去输液。
我急得都快哭了,上哪找钱啊,这又不是在北京,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陪我一起来的那个房东阿姨看我们可怜,就自己掏钱帮我垫上了药费。我千恩万谢,说以后一定还她。这个阿姨姓荆,叫荆丽明,我一直都记得。
一瓶药输下去昊天就好多了,谢天谢地,他终于活过来了。他知道自己在医院以后,还埋怨我不应该送他来医院,他说发个烧有什么了不起的,睡一觉就好了,送医院得花多少钱啊。
昊天这一病几天才好,病好得差不多了以后,昊天跟我说:‘雨,咱们回家吧。’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回家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已经把这个租来的小屋当成家了,当我明白他指的是回北京的家时,我沉默了。
我想拒绝,但还没开口就觉得没有立场拒绝,我们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在这个期间我们没有收入,吃饭用去了很大一部分积蓄——其实哪有什么积蓄啊,欠荆阿姨的药费还不上不说,还欠她一个月的房租。
‘我们太小了,在外面撑不下去。’昊天说了一句让我无力反驳的话,是的,我们太小了,太天真,太幼稚,哪里都容不下我们。
就这样,我们决定回家,可是没有钱买回去的车票,犹豫再三,我们给他家里打了电话。
他爸妈一听是昊天打的,在电话里就哭了,求他回来,说再也不逼他了。昊天说我们在许昌呢,没有钱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