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黑着脸说:咱家就这条件,你小孩子挑什么吃穿?冻不着就行了。难道你还想跟别人攀比吃穿?
我心里非常委屈,我并不要求穿名牌鞋,难道花十块钱到大市场买双普通的新鞋子就那么奢侈吗??难道我就非得在学校丢脸吗?
整个冬天我都拒绝再穿那双棉鞋,我穿着夏天穿的薄布鞋过完了十一岁那一年的整个冬天,以至于一双脚长满了冻疮。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发誓这辈子我最后一件可以接受的事就是别人的嘲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钱多到有一天我可以买世界上最贵的鞋子然后当着我妈的面一把火烧掉。
尽管表面上马小恐好像是个很豁达很想得开从不和人正面冲突的人,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很偏激。
骨子里我又偏激又记仇。六年后,长大了的马小恐在大学里拼命打工并且赚到了人生里第一笔自己的钱,当时我真的开心得要死。我第一个念头是,我马小恐终于可以自己赚钱、再也不用别人哪怕是爹妈的钱了。我马小恐此生都不要问父母亲人朋友要一分钱。
尽管上大学后,我妈常常在电话里问我:缺不缺钱?要不要寄钱?
就算我手头只剩下五十块钱支撑一个月,我在食堂吃一个月三毛钱的馒头,我都绝对不会要她给我钱。
我终于毕业后,我妈想要把她毕生积蓄的三十多万块钱拿出来给我买房结婚。我妈的大方反而让我想起了我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因为穷酸而在学校受到的所有轻视和嘲笑。我对我妈说:我不要,你留着吧。
我妈吃了一惊。因为我的同龄人买房多少都受过家里的支援。仿佛父母给孩子买房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妈说:干吗不要?
小恐说:我的工资够供了。
我妈说:那首付呢?
小恐说:我攒两年就有了。
我妈说:那又何必呢?早拿钱早买房。
小恐说:难道妈妈你还不明白?我宁可买不起房子先租房子,我宁可买不起大房子先买小房子,我也不要你的钱。
我妈说:为什么不要?这钱我留着又没用。我和你爸的工资够我们用的。
小恐再次想起年少时代我无数次穿补了补丁的鞋子上学,穿全是破洞的袜子进学校机房,穿压了几十年箱子底的我妈年轻时代的旧衬衫上操,每当我翻我年少时代的相册,我都会发现我就像一个异数插在我那些衣着齐整的同学中间。我并不是不明白,我妈克扣自己克扣家人这么多年,也许就是等着有一天攒一笔钱给我留学或者结婚。
可是她却想不到,在小恐需要她的钱的时候她没有给,当她想要给我钱的时候我已经根本不需要她的钱了。当她攒够了一笔钱想要花在女儿身上的时候,马小恐已经既可以拿奖学金出国也可以自己赚钱结婚了,马小恐根本就不再需要她的钱了。
尽管我内心里从来都不认为一个女人应该很能干,尽管我内心里从来都是羡慕那些年幼时有父母宠爱成年后有男朋友丈夫呵护的女孩,但是我本能地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需要靠别人的人,哪怕是我爹妈都不行。我宁可自己累得半死打工赚钱,我也不用妈给我钱。我自己累我愿意。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坦然地完全自由支配自己的生活。
我这样的人会对别人给予自己的哪怕一点温情都感激涕零。如果我妈能够经常对我说说“做事不要太辛苦”而不总是“好好做事,年轻就是应该多吃苦”,那么我会感动许多。我根本不在乎那几十万,我只要肯,有的是力气去赚钱。我讨厌任何我视为亲人的人告诉我应该吃苦。所以,从来不会督促小恐努力,而总是对小恐说不要太劳累的小Q,每当小恐崩溃时就扬言要辞职回家当蛔虫时总是立刻同意说“好,我养着你”的小Q,总是禁止小恐扫荡冰箱剩菜剩饭而根本不明白小恐我的肠胃其实皮实得吃巴豆都不会中毒的小Q,从来都坚信小恐又聪明又坚强可以克服世上一切困难并且从未动摇此信心的小Q,是小恐此生唯一握过的快乐。
我相信倘若没有小Q,我也会生活下去。但是如果没有他,我的人生可能没有什么太大意义。如果是我一个人,也许终究有一天,当我看过大部分我想看的山,听过大部分我想听的风后,我会厌倦。就是因为我身边有一点凝固成形切实让我感到的爱,我才觉得人生终究还是值得我花力气去付出的。也许有一天,如果这点爱消逝了,我就懒惰下来了。
我设想过,如果今日的马小恐不是如今的马小恐,而是一个一事无成的街头混混,也许我爹妈会对我失望透顶,就像世上许多做父母的一样。如果今日的马小恐突然辞掉工作烧掉所有家财,我妈会骂我骂到死。但是小Q不会这样,他说过,只要人在,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小恐还是那个小恐,一无所有了她还是那个他爱的马小恐。他相信小恐即使有一天被打入地牢,只要活着,就总有一天能够凭自己本事爬上来。这中间的日子再黑暗,他都相信可以度过。
不是我吹牛,性格上我一直怀疑鲁智深是我的远祖。虽然马小恐表面豪爽,实际上心细如发--当然,作为一种产生在有几千年钩心斗角历史的伟大文明之中的伟大语言,基本上每一件同样的事在汉语里都有褒贬两种不同的表达方法。
最耳熟能详的就是成则王侯败则寇;而小恐的心细如发这个优点,换一种说法可能就是猜忌心重。不过既然小恐我是个吃百家饭的文科毕业生,那么我无论你说好说歹我都能把自己往美化的路上引。比如说,如果你夸我心细如发,我就会说“哎呀,我和鲁智深很像耶”;如果你损我猜忌心重,我就会说“啊呀,我的性格很像曹操!看来我也是个举大业能成枭雄的人”……
我这个人性格走极端,猜忌心不亚于曹操,只因为我睡觉一向比较死,因此小Q才不会有梦中被我斩首之忧。虽然我出差时往往忙得根本不记得往家里挂电话窥探情况,但是,每次我长途出差回来,我都会从头到脚细细把小Q打量一遍。如果小Q看起来脸色不错,体重正常,或者稍微胖了点,我就会说:
“老公,气色不错啊!”
小Q向来很开心别人夸他美型,于是会高兴地摸摸他自己那张剑眉入鬓鼻若悬胆目似朗星的无须之白面,说:“真的?!”
小恐会接着说:“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日子过得很爽喔。”
从不读史的小Q丝毫听不出阴恻恻的小恐在设圈套,于是他顺口说:“还好吧。”
因此小恐会接下去阴阴地重复说:“看来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过得很爽喔。”
于是小Q才会猛然醒悟到他说错话了,于是他会赶快说:“不是不是,其他方面还好,就是很想老婆你!”
我说:“那你怎么还胖了?”
小Q说:“这是浮肿啊!不是胖,因为你不在家,我天天吃垃圾食品,所以浮肿了。”
……
另一种情况,如果长差回来发现小Q瘦了,我就会在仔细打量他后说:“老公,你怎么瘦了?”
小Q心里会很高兴,一是因为他这个人很爱别人夸他瘦;二是他会想:这下你总不能说我日子过得爽吧!
于是他会很高兴地说:“真的吗?”
小恐依然会阴恻恻地说:“是不是因为我不在,所以你成天在外眠花卧柳,把身子掏空了?我看你走路都有点底盘不稳,脚步虚浮。”
虽然小Q听不懂“眠花卧柳”是哪几个汉字,但是“掏空了身子”还是能听懂的。所以他会两手乱摆说:没有,我没有。
每次我回家,家里就要大扫除。小Q拖地板,拖到中途想偷懒,会说“我腰酸,背也痛”,小恐就会怀疑地说:“难道你肾虚?!”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被女人怀疑肾虚当然是最大的羞辱。于是,为了证明自己身强力壮完全没有问题,小Q会包揽下当天的所有家务,恨不得把面包机都拆开来擦干净里面的每一颗螺丝钉。
吃饭的时候,由于在外面都是大鱼大肉或者快餐,小恐会多做些菜。劳动过后肚子很饿的小Q风卷残云地吃了一通,然后摸着肚皮说:“我饱了,老婆!”
奉行节约的小恐不想留剩菜,所以会劝小Q再多吃一些。小Q会苦着脸摸着肚皮深呼吸说:“我不行了……”
小恐又会怀疑地说:“你不行了?”
由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小恐的目光非常配合地向下漂移,透过玻璃桌子定格在某个特殊部位,小Q为了证明自己根本没有那方面的问题,不得不咬咬牙再吃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