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叶道长为韩家抓了周二麻子,又唱了这么一出戏,连消带打,估计吓破了胆子的周二麻子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来找韩家的麻烦。韩金氏心里很是痛快,当下就留了道长和李子奇晚上吃饭。
晚饭的时候又说起小文的事情来,韩金氏喝得有了几分酒意,不免有些絮絮叨叨,紫叶道长连声答应:“一定不让这孩子吃太多苦头!”然后又定了动身的日子,直到月上柳梢头,这才各自回去。
韩金氏辛苦了这些日子,晚上又多喝了几杯,不由有些醉。韩真真和红杏扶着她洗了脸,换了衣裳上床,韩金氏抓着韩真真的手,却笑道:“真真,咱们娘儿两个一起睡,说说话!”
灯火下韩金氏的脸上虽然有几分酒意,却也还没醉得糊涂,一双眼睛明亮亮地,带着几分笑意,神色十分慈爱柔和。
韩真真不免有些心虚,她知道韩金氏虽然嘴上对自己有时候刻薄了些,但心底却是极其疼爱这个唯一的女儿的。若是韩金氏发现了真正的韩真真已经魂飞魄散,如此只是一个新的灵魂占据着这具身体……韩真真想着心里就是一紧。于是她柔声笑道:“娘,你这几天困了,还是好好歇息吧。这床小了,我又胖,夜晚又热,两个人睡着太不舒服了!”
韩金氏一想也是,便松开了女儿的手,说:“那你也去梳洗,赶紧歇下吧!”
韩真真松了口气,也要去洗了脸换了衣裳要上床。
她的闺房在楼上,这边小镇的规矩,女孩子到了一定年纪就要单独住一间屋子,可以带着丫鬟同住,但是要和父母的屋子离开一定距离。稍微条件好点的人家,只要家里房子够住,一般都会另外给家里的闺女辟出一个屋子的,这种屋子大多在二楼。韩真真的房间,也不会例外。她从韩金氏的屋子里出来,先洗漱了,红杏提了一盏灯笼,陪着她轻手轻脚上了木制的楼梯,把屋子里的油灯点亮,一灯如豆,却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韩真真打量着自己的闺房,一切都还是她布置的模样:葱绿色的帐子,淡红色的被子,白绸的枕头还是她自己动手做的,是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她琢磨着,和红杏一起完成的作品,那是个仿照二十一世纪常见的枕头造型做出来的“新型枕头”,白绫的面子,里子是白色棉布,里面塞满了棉花。韩金氏看到这个枕头之后啧啧称奇,还说哪天闺女有空了也给自己做一个,但是又笑话女儿针脚不齐,缝的枕头边跟蚯蚓爬过一样歪歪扭扭。窗子右下角的案几上,白瓷的美人瓶里那一束不知名野花已经枯萎了。
韩真真就有些恍惚起来,想起以前自己的屋子:洁白的墙壁,上面挂了妈妈亲手绣的琴棋书画四美人的十字绣,赭黄色的背景,四位美人姿态各异,或坐或半卧,衣带飘风,十分雅致。十字绣下面是她的床,乳白色的床上面那床淡紫色的被子经常是胡乱皱成一团的,大大小小的枕头东一个西一个放着。床的对面是大大的飘窗,挂着浅绿色的落地窗帘,随着风微微拂动。靠着飘窗的是她的电脑,有时候休假在家,睡到自然醒之后,妈妈会笑盈盈地端了早餐过来,让她一边玩电脑一边吃早餐。
韩真真的眼睛忍不住就湿润了。
红杏刚要吹了灯笼,见韩真真站在屋子里,眼睛里泪光闪动,不由觉得奇怪起来,叫了她一声,“韩姐儿!”
韩真真回过神来,忙把泪意逼了回去,露出个掩饰的笑容,说道:“夜深了,睡吧!”
红杏便把灯笼吹了,又道:“韩姐儿,你也别为小文担心。他这孩子虽然没读过书,可是机灵着呢。”
韩真真知道她是误会了,却也不戳穿,只是轻轻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上了床,让红杏退了出去。
她望着灯火出一会神,正要吹熄了油灯,却听到木楼梯咯吱咯吱地响,那脚步声像是韩金氏的。
韩真真一愣,果然看到韩金氏手里端着一盏油灯,脚步歪歪扭扭地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寝衣。
韩金氏的脸颊还残留着酒意,但是笑容深深,她把油灯放到桌子上,自己就上了女儿的床。
“真真,今天你陪娘一起睡!”她躺在床的另一头,调整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嘴里又嘟嘟哝哝地道:“咱们娘儿两个好好说说话!”
韩真真见韩金氏这架势,知道这天晚上她是肯定要和自己聊天了,心里暗暗叹口气,只得吹熄了油灯,躺下来道:“娘,你想说什么?”
韩金氏先是半晌不说话,熄了灯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母女两个都安静了一会儿,韩金氏才轻轻地道:“真真,你不知道……那天我有多害怕……”
韩真真不知道韩金氏指的是哪一天,只是沉默。韩金氏叹一口气,又道:“你祖父祖母向来不待见我,你爹爹在世的时候,好歹还能护着我一些。谁想到他又去得那么早。你那些叔叔伯伯,也没几个争气的,你爹爹没了之后,他们总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所以我一气之下,就禀明了公婆,又请了族中长辈过来,把家分了。”
韩真真“啊”了一声,不胜讶异。她一直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韩金氏只是和自己娘家兄弟往来,韩家这边却没什么亲戚。原来还有这个缘故。听韩金氏语气,只怕她也是第一次告诉女儿这些旧事。
韩金氏沉浸在了往事中,又轻轻地道:“你祖父虽然生了几个孩子,但是你父亲排行第五,身子骨弱了一些,性格又温柔和气,你祖母向来不怎么待见他,就连你的几个叔叔伯伯也总是欺负他。那次分家,叔叔伯伯们闹得厉害,你祖母也不出声,最后还是你祖父觉得过分,给了我们两间铺子。”
韩真真记得自己家明明有五家铺子,怎么在韩金氏嘴里,当时却只有两间呢?她向来沉得住气,知道韩金氏必然会说明白,便等她接着说下去。
韩金氏道:“那两间铺子,你也是看到过的,就是卖杂货的那家,还有一家是卖酒的,后来被我改了卖胭脂水粉。”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了一声,轻蔑地道:“你爹爹的兄弟们分到的都是些好的铺子,还有几桩极赚钱的生意。你那不成器的三叔,却还惦记着我们孤儿寡母的这两间铺面,三番五次让你三婶婶来说,要把他家二小子过继给我。我先前看着你祖父的情面,推辞了几次,没想到他们越发地过分起来,还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后来我咬了牙发了誓,说不管怎样都不会让韩家老五这一脉绝了后,他们这才罢休。”
韩金氏的声音里忍不住带了几分笑意,又道:“当时我就想,以后好好把女儿带大了,给招个上门女婿。没想到如今果然给你找了周家小秀才回来!”
韩真真听了不由脸上一红,还没来得及说话,韩金氏又幽幽地道:“那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大,当时为了生计,我让红杏的娘带着你在家里,又怕你被叔叔伯伯家的人欺负,不敢让你出门,我自己却整天早出晚归的忙着生意。刚开始那几天,你天天在家里哭,趴在窗子旁等我回家。一看见我就会跌跌撞撞冲过来,把我的腿抱住,然后抬着脸儿叫我:娘——娘——”韩金氏的声音渐渐地低下来:“当年的事情,虽然我不多提,但是着实过分。要不是你两个舅舅护着我,咱们娘儿俩的处境也着实艰难……当年我娘着了人来问我,说实在守不过去,便改嫁罢!我念着你爹爹的好,想起他待我的情意,这改嫁二字,却也休提!老太太派人来问了我几次,又亲自过来和我说,我只是不肯。拼了这口气,也要把韩家老五这个家撑起来,把你养大了,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韩金氏这几句话如今说起来似乎云淡风轻,但其间不知道有过多少风雨。韩真真不由伸手过去,握住了韩金氏的手,心里肃然起敬。
在这样的地方,韩金氏青年守寡,容颜美丽,又只生了一个女儿,独自撑着一个家,身边的亲戚又对她的家产虎视眈眈,想必当初吃了不少苦吧!
韩真真忽然想起以前看的“红楼梦”来,贾宝玉曾经对贾府里的妈妈们有这样一句评价,原话她不记得了,大体是说女孩子一旦嫁了人,便由一颗珍珠变成了鱼眼睛,灵气全无。生长在深府大院的世家公子,又怎么能明白世俗中的女子一旦嫁作他人妇,便要操心起整个家庭的生计那种苦楚呢?
她正在思绪万千,韩金氏又道:“天可怜见,家里的生意在你两个舅舅的帮衬下,慢慢有了起色。后来又趁着年成好,渐渐又置了几家铺子。咱们娘儿两个这才日子好起来。只是你跟着我,却也吃了不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