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扛着锄头,在一棵龙眼树下站定,目测一下,一锄头下去,听到扑的声音,好像底下有东西响。几锄头下去,果然地里埋了东西,他弯腰扒出了一个麻袋。那是他卖地的银子。看到银子,不禁嘘了一口气,立即拎起袋子闪回屋里。 当夜,何牧人裹着两袋银子,幽灵般地离开了坡盈村。天上落着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雨水,跑到了万泉河出海口处的博鳌渔港。海风阵阵,轰隆隆的波浪滚打的巨响远远传来,渔港里的船一排排连成一片,在海风中无节奏的摇曳。水上人家就是水上人家,习惯了风吹雨打,波滚浪涌,放眼望去,一片从容恬静。这一片港湾,何牧人了如指掌,打习水性起,常常不远数里地、成群结队地前来玩水赛船,跟这船家们都挺熟悉。在飘忽的海风中,他目光随风晃动,最后锁定一条大船,果断地跑过去,捡起一颗石子朝大船扔去,石子啪的一声响亮,咚的掉落水里。 一会儿,船里亮起一盏灯,船里面探出一个黑乎乎的头,警惕地叫道:“谁!” 何牧人朝对方叫道:“刘老大,我有事找你,咱船里说,行不?” 对方仍然警惕万分,叫道:“有啥事留到天亮说,大半夜黑咕隆咚的。
” 何牧人一只手拎起银子晃晃,故意发出声响,又叫道:“等不及了。” 对方伸出一张船板,举着一盏马灯摇晃,示意上船,何牧人就咚咚地跳上船,闪进船舱里去了。他见的是疍民刘老大,这厮长得高大威猛,浑身除了牙齿是黄的,其余的都是黑乎发亮,江湖人称黑佬。就在前些年,南洋盗偷袭渔村,黑佬一马当先,率众扛枪横射,将对方重新打回南洋。之后人们才知道,黑佬手里有枪,后来江湖又传言他出海打鱼是障眼法,实则做的是走私枪支军火生意。 船里静得出奇,何牧人把来意说毕,黑佬听完闷头不语,只顾抽着旱烟。过了好久,何牧人忍不住地问道:“大哥,你发句话?” 一灯如豆,黑佬抬起头,两眼瞳孔极大,眼球都好像要被挤出来了,黑糙糙的脸上有一条刀痕呈月牙形状,从额头横到耳后。他问道:“你真以为我像外头说的,是搞军火的?” 何牧人沉沉说道:“江湖谁人不知黑佬哥厉害,打前年打跑南洋盗时,你的名声就到处传开。” 黑佬嘿嘿干笑两声:“那不是一码事。” 何牧人又说:“是一码事,连小屁孩都惊讶黑佬哥一个打鱼的,怎平白的关键时候冒出那么多条枪。” 黑佬一下无话,气氛突变沉闷。
良久,他又嘿嘿地敲着旱烟筒,沉沉说道:“枪是打强盗防身之用的,我不卖枪。” 何牧人两眼炯炯:“我没说过我要买枪。” “咦?”黑佬咧着嘴,似笑非笑,道:“那你大半夜找我何意?” 何牧人一袋银子推到黑佬面前,气若山河,无比强大,说:“我要借枪!你看这银子够不够。” 黑佬一手解开袋子,摸出几块银子抓在手里,沉甸甸的,用嘴角咬了一块,果真是真金白银。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何牧人,问:“你想干嘛?” 何牧人冷若风霜,剑拔弩张,说:“借枪,你说还能干嘛?” 黑佬手里把银子把玩了一会,突然只见他啪的一声拍着桌子说道:“好了,咱明人不说暗话,你告诉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牧人沉默半天,只好将新婚之夜被匪徒劫宅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未了,他又说道:“小弟报仇心切,迫在眉睫,请黑佬哥帮帮忙。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枪绝对物归原主,如果死了……”何牧人顿了一下,又掏出一袋银子,推到对方面前,说道:“就当我赔你了。” 黑佬哥态度骤变,爽快地叫道:“小老弟痛快人,哥今天就成全你。说吧,要什么枪。” 何牧人一听有戏,眼露亮光,激动地说道:“德国造大急枪和毛瑟枪各一把。
” “原来小兄弟也是识货的,知道要好东西。”黑佬哥嘿嘿地笑,突然凑到何牧人面前,嘶声问道:“敢问小兄弟,杀你老母的是哪条道的混帐?” 何牧人愣了一下,说:“不瞒黑佬哥,我只有怀疑的人,还不敢确定。” 黑佬哥地意味深长,心领神会的又干笑两声,露出一排浅黄的牙齿,说道:“好,你稍等,我给你上真家伙。” 当晚,何牧人肩挑大枪,乘夜赶路,抵达乐会县城。他在县城稍做停留,准备妥当,就向雷公岭急发。雷公岭,位于万州境内,这里山岭相互环绕,树木葱葱,苍翠欲滴。雷公岭脚下,有一条弯如蛇般的河,静静地穿过,这就是当地著名的太阳河。上游河水,静如处子,一到雷公滩,就湍急奔腾,像发情的野兽。雷公滩东边,就一条黄色的小道,直往山上走。在半山腰上,有一个著名的贼窝,这就是云冲鹤爷爷所说的杀人不眨眼,无处不撒网的土仔会。 土仔会,是万州人对这个匪道组织的叫法,黑教头的名字,鲜人知道,外面都传他叫土仔会头。其实,这个土仔会老大,就叫刘老四,家里兄弟八人,排行老四,以此得名。据说,刘老四早年闯荡江湖,曾跑到琼州府治所府城加入过反清组织三点会,后返乡发展会员。
然世事艰难,基于鸟为食死,人为财亡的生存念头,把团伙兄弟带入了匪道,没过几年恶名扬起,万州乐会两地闻名色变,官府剿过他几次,对方人多势众,武艺高强,装备精良,奈何不得。 何牧人猜对了,在他新婚洞房之夜,劫杀他何家的,正是刘老四的土仔会干的。刘老四向来专跟官府缠斗,跟大户过不去,怎么盯着百里之外的小康之家何家了呢? 这事说起来很费劲。长话短说,情况基本上是这样的,刘老四属下的八罗汉之一的陈麻子,是何牧人的邻村人,臭名远扬,无人不识。其年幼不慎患了天花,高烧不退,其父带他去求医,退了高烧,却落下一脸麻子。有人告诉其父陈二盆,只要肯花大笔价银子,孩子脸上的麻子除掉肯定是没问题的。陈二盆到处借银子,找来寻去,就寻到何牧人父亲何举人这里。何举人认为陈家穷得丁当响,借出去的银子说不好就打了水漂,建议陈家以田地抵押。陈家也同意了,两家商定,三年之内还不上银子,以田抵债。三年后,陈家举债求医失败,银子也没还上,田地理所当然的划归何家了。 陈麻子是陈家的独子。其父陈二盆生前,拼了老命,想再生一个非麻子的儿子,结果拼命了很多年,一无所获,终于发现生儿育女就像借债滚利般,一陷下去就是个无底洞。
其父临死前,摸着儿子的麻脸,说我这辈子没有给你一张,阳光健康光明正大的脸,死而有憾啊。陈二盆的确死而有憾。陈麻子因为那张麻子脸,品尽人间冷暖,破灌子一破到底,弃正从邪。这厮一幅瘦猴骨板,犹如妖猴投胎,头脑够用,反应敏捷,甚得刘老四的赏识,在朝阳圩上开设赌场吸金揽财,暗中负责踩点朝阳圩一带的富户。自以为混成了人模狗样的陈麻子,时时想起老爹讲起当年何举人吞掉陈家田地的仇恨,就隐隐作痛。后来,经过多次秘密踩点,终于逮到一个天大机会,率领众匪夜闯何氏宅门,一举抄灭何家,报了耻,雪了恨。 上一辈的恩怨是非,何牧人闻所未闻。此时,置生死于度外的他正在雷公滩边上的另一座毗邻山岭上,观察山对面的一举一动。雷公滩上只有一条路,上通岭上,下达雷公滩。
他连续在树顶上端着长枪坐了数天,啥都没看到,甚至怀疑起这雷公岭是不是土仔会的老巢。可直觉又告诉他,这满目绿油油的山里,肯定隐藏着他期待得到的东西。 他沮丧地想了想,决定挪屁股换地方,悄悄趟过了雷公滩,翻到了东边山岭。这一片山岭海拔较高,怪石耸立,极为险峻,却是一个天然狙击的好地方。背后是山石及严实的灌木遮挡,前面视野开阔,其中有一块空心大石,恰好容何牧人伸进去,俯视其间,可眺望整个雷公岭山脉。他还发现,斜对面的半山腰,有几处山寨,那应该是传说中的土仔会老窝。 何牧人决定在这守株待兔,等待猎物出现。 正值春天,天蓝得出奇,云白得纯净如棉,雄鹰盘旋天上,好像发现了什么猎物,围着雷公岭转悠。
雷公岭树林里,一片静谧,偶尔会飞出一片鸟群,吸引何牧人的目光,他以为会冒出个人来,等了半天,连个鬼影都没有。雷公滩的水拍打两岸,哗啦啦的响,听得何牧人心都疲惫了。 他已经在这里守候了三天,什么情况都没发现。 这都不算什么。更为可怕的是,雷公岭的夜晚极为恐怖,满山的鸟兽怪叫,揪得何牧人的心一阵阵地发麻。他连续数天紧紧地抓着枪,神经处于高度紧张与兴奋当中,握枪的手都麻木了仍然一无所获,不知不觉地,他还是撑过来了。幸亏他带来的干粮足够吃上好多天,他还可以再等上几天。 第四天,黄昏。 夕阳斜照,柔和的红光地扑在何牧人疲软的脸上,慢慢地沉到对面的山里去了。这时,满山一片欢腾的鸟叫声,仿佛在迎接什么重大的节日,何牧人顿觉意外,打起精神抬头远望,突然看,山路远处,有一对人马像蚂蚁搬家似的,正向雷公滩走来。 猎物出现了。何牧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兴奋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