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岛夏天的农忙一过,谷街的谷场码头异常繁忙,来自岛内外各地的粮农及粮商,纷纷汇集此地进行交易,人影川流不息,目不暇接。谷场码头建在得胜沙河尾处,东边接着海田河,那里停聚着数不清的小舢板船,条条船上都装满了刚晒过的暖烘烘的散发着稻香的晒谷。其实,海口城的溪流就像人类个体生命,也是各有长短的。谷场码头的繁荣,那是光绪年间之前的事了。到了民初,这里浮沙雍塞,淤泥堆积,夏天的水再肥,船也进不进来了,于是市民挖土填河,修起了一条小街,时称谷街后。然而谷街的生意还是照做的,船走不动了,人还有肩膀,粮食的运送就交给了杠杠军。但谁也没想到,谷街后一修起,唇红粉白的烟花女子如蝇逐屎纷纷进驻,遂而这街就成了莺红柳绿之地了。 刘财来老板的米铺永远是最忙碌的。发财的人天生都是劳苦命,刘财来偏不是,他的银子滚得比潮水还猛,从东到西,刘氏米铺数间店面一派红火,收谷卖谷,收米卖米,批发零售,各有专柜,好不气派。套用风水先生的话,刘财来是占据了谷街的聚财盆口,所有从外面流进来的财富,几乎都被他一网打尽了。
于是,谷街的人叨念着一句民谣:刘财来刘财来,大腿一跷财流来,财不财来水先知,水若不知问财来。 何牧人早耳闻谷街之盛市,天一翻鱼肚白,他就起床赶了个早市,前来探一究竟。他站在忙碌的码头上,看着杠杠军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呼,他想上去问个话的功夫都没有。终于,有一船稻谷搬完了,几个杠杠把扁担朝地上一放,屁股落地,急不可耐地扯着身上的短袖吁着气,摇着风。 他连忙走上去,低声问道:“大哥,你们这里还要工吗?” 那是一个矮敦粗壮的家伙,长期的码头奔波,使整个人都被太阳晒成了一团黑,像一块烧焦的黑炭头。可这家伙欺生,气势如牛,脾气极烈,朝上翻出两团白眼,扯着嗓门粗声叫道:“你这身骨也想当杠杠?”说着,那厮嘴巴上翘,见对方不说话,哼一声冷笑,摇指刘财来老板的店面,说道:“那里有一个谷街最大的主,你去那问他。” 话一说完,旁边的杠杠兄弟哄的笑了,一起怂恿道:“去吧,别走错,就在前面第五间。” 何牧人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有五间连成一体的铺面,铺面顶上插了一根粗竿,上面写着四个大大的隶书“财来米铺。”他对黑炭头拱手作谢,大踏步往前走去。
待走到刘财来店铺门口,见一身穿绸子短褂却圆头圆脑的家伙,正躺在太师椅上微闭两眼,摇头晃脑,拿腔捏调的唱戏。他哼哼唧唧,一手轻摇纸扇,一手舞出兰花指,神情甚为投入。这唱戏的就是传说中的财神爷刘财来。戏唱到高潮处,他突然啪的一声甩出扇子,声调变得绵长无比,悠长无涯。 如果没有一定的唱功,是拉不出如此绵长动听的声音的。何牧人不禁鼓起掌来,吼了一声:“好!” 刘财来猛然睁眼,看到门口立着个后生,既得意又奇怪地问道:“你干嘛呢你,也喜欢唱戏?” 何牧人哈腰说道:“不会唱,只会听。刘老板唱得很棒,您真要到戏台唱一曲,那些花旦小生都要惭愧下台。” 刘财来昂头哈哈大笑,从茶几上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说道:“小小年纪就会说话,前途无量啊。” 何牧人抱拳作揖,说道:“过奖了,不敢当。托刘老板的福,如果能给在下一口饭吃,也就谢天谢地了。” 刘财来脸色顿变,上下打量着这不善来者,说道:“咦,原来你不是真来听戏的,怪不得这马屁拍得这么舒服。” 何牧人一时语塞,尴尬地立在那里。刘财来不耐烦地说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来坏我兴头。
” 何牧人连忙说道:“不会败刘老板兴头,成不成就您一句话,请问你要招工不?” 刘财来轻蔑地问道:“你能做什么工?” 何牧人回道:“啥都行,只要能混口饭吃,您店铺要缺搬运工,算我一个。” 刘财来上下打量何牧人,冷笑道:“你想做杠杠?看你那身板,瘦得像根竹竿,做得了吗?走吧,找别的主去。”不由他分说,刘财来张嘴接住刚才断掉的戏,声音如泣如诉,细细绵绵,拉得一望无垠。 何牧人站了半会,只得悻悻走掉。刚才那些杠杠迎面向何牧人走来,嘻嘻哈哈地围上来问道:“小兄弟,怎么样,搞定财神爷了没?” 何牧人朝他们翻翻嘴角,鼻孔哼扑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谷街。 出了谷街,沿得胜沙河走,过了桥就是得胜沙街。我们那时的得胜沙街,跟遥远的上海滩一样,外国人一上岸,商机无限,经过数十年的浪打人滚,当年血战海盗张十五的战场,已经具有了商业街的雏形,德国佬,美国佬,英国佬,法国人佬,纷纷在沿街开起了洋行,商业氛围渐浓。此时,力克力船务洋行的老板柏森正抽着雪茄,急燥如困兽,心神不安,来回疾走。走两步又朝门外望,望一眼就操中国话骂一句娘的。
他刚刚被法国领事馆请去吃茶了,说是吃茶,实则是被训话了,被领事德儒训了一鼻子灰,一晚上都觉得心里窝着一把火。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安南、暹罗、马来亚等国有法国公司投资的铁矿和橡胶园林,需要大量劳工,缺口很大,他们通过法国驻琼领事馆,务必在三个月之内,给他们送二百五十号劳工前往。说得好听是劳工,其实他们想要的就是猪仔,之前法国领事馆找到柏森,柏森说多少猪仔都没问题。可没想到的是,今年满城都在闹鼠疫,死了不少人,没死的还有很多人躺在床上等死,日期迫近,猪仔数目远远不够,一下子又搞不到那么多猪仔,弄得他头都大了。 其实柏森也是坐着收银子的主儿之一,替他在前台跑龙套的,是新兴街龙城客栈的老板王阿六。阿六是府城甘蔗园人,早年抬轿,贩卖过海鲜,之后入了天主教,走了****运,被柏森相中做了代理商,在新兴街弄了一间招工馆,为掩人耳目,开起了小旅馆。 柏森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火徒的又升了起来。狗娘养的,他又骂了一句。才骂完娘,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一声:“哟,柏森先生,让您久等了?” 柏森抬头一看,来人正是狗娘养的王阿六。
他把手中半截雪茄扔在地上,狠狠地扭着脚踩着,咆哮道:“都什么时间了才来,欠骂了是不是?” 王阿六一身黑裤短袖,脚踩布鞋,抱拳拱手笑嘻嘻地说道:“柏老板,我一个跑腿的哪敢怠慢你,还不是为了办您的事,来迟了嘛。” 柏森发现王阿六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麻子的瘦猴,他眼光不禁疑虑地打量起来,王阿六马上赔着笑脸说道:“老板,这是我一好兄弟,叫陈阿九,办事很卖命,特叫他来给您介绍认识一下。” 柏森戴着眼镜,一嘴洋腔中文,问道:“哪条道的兄弟?” 王阿六笑道:“一条道的,绝对是一条道的。” 柏森阴着眼,冷嘲似的又问道:“也是天主教的?” “不是,不是。”王阿六知道对方会错意,连忙说道:“是江湖一条道的。海府地区之外的猪仔,由他负责。带他来就是特意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他刚从城外弄了近百号猪仔,功劳不小啊。” 柏森脸色暂缓,问:“你实话实说,月底能凑多少猪仔?” 王阿六得意的伸出三根手指,说道:“老板,不是我阿六吹牛,绝对够这个数。” 柏森眼睛顿然放出亮光:“现在凑了多少?” 王阿六底气十足,又说道:“我手里的八间招工馆,总共凑了二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