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德比其他人更了解卡夫卡,他曾经设想过如果卡夫卡获得了打开迷宫的钥匙,他会怎么做。他的父母本来可以给他提供一些机会,比如送他到国外学习,但是卡夫卡从来都没有努力争取过。12月底,公司放假了,卡夫卡有几天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但他似乎并不满意:"我被假期的最初两天弄得晕头转向,匆匆忙忙,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于是他开始同他的对手以及让他痛苦的事物搏斗。事实上,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整整一个星期,他什么也写不出来,他问菲利斯:"最亲爱的,如果我不能再写作会发生什么?……如果我不再为自己写作,我应该会有更多的时间给你写信,享受亲近你的欢乐……但是你,你将再也不会爱我了。不是因为我不能再为自己写作了,而是因为不能写作,我就会变成一个更可怜的、更神经错乱的、更缺乏安全感的人,你不可能爱上这样的人。"上述推理表现出卡夫卡杜绝了所有可行的解脱途径、所有缓解的方式,以及在任何时间以任何一种乐观的方式看待前途的可能性。
这年年底,卡夫卡觉得自己缺乏创造力,他自问:"我难道不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办公室里,像一阵风一样地做完待办的工作,做一个热心地、讲究方法的职员,把自己的头脑都用到工作当中去吗?"他发现自己在上班时间打呵欠,决心以后开始写作的时间不得迟于晚上十点,结束的时间不得超过凌晨两点。这个时期,卡夫卡是部门主任罗伯特马什诺博士的3位助手之一,他所在的部门有70名职员。这家保险公司为20万名雇主提供保险,而这些雇主则领导着300万工人。卡夫卡需要不时到各地出差--比如,12月初他去了莱特米里--在那里探望了舅舅海因里奇的遗孀。然而,办公室的工作使他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写作,他的文学创作不能得到重大突破,这让他十分失望,尽管如此,他从未放弃过伟大的作品将在自己笔下诞生的梦想:"它如此强烈地压迫着我,如此地不可或缺,我惊讶于它的神秘"。
《观察》给菲利斯留下的印象似乎并不深,卡夫卡在提到这本小书时说"主要是一些旧东西",但他又补充说,尽管如此,它"仍然是我的一部分,是不为你所知的我的一部分"(一种谨慎的讽刺)。如果她直说她不喜欢它,或者不能理解,他会更高兴;毕竟,它"充满了不可救药的混乱,或者不如说是对无限混乱的一些掠影,人们只有走上前来才能看清。"她的冷淡让他极为不安。他声称:"出版商出版这本书不但麻烦,还损失了不少钱,这是双重意义上的浪费",他竭力强调只是由于"偶然的机会",这本书才得以出版,而这决非他的本意。他大概把出版这本书说成是布洛德的主意。或许,卡夫卡这样做只是为了说明菲利斯提出任何"不确定的意见"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却没有从她那里听到一条意见。
这件事似乎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卡夫卡后来回忆,1912年圣诞节,布洛德在柏林(我们在前面提到过,布拉格和柏林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布洛德就经常去柏林,卡夫卡尽管一再热情地表示希望接近菲利斯,但这段时期他却一直不肯去柏林)。布洛德同菲利斯谈了话,提醒她注意两人关系中出现的裂缝,菲利斯回答(我们只能从卡夫卡的记述中,了解布洛德转述的菲利斯的话,其中难免会有歪曲):"事情很奇怪,我们定期给对方写信,并且书信往来甚密,我这里有他的很多信,我愿意帮助他,但这很难,他让我觉得非常苦恼,我们似乎从来都没有任何进展"。她的总结不无道理。
1912年11月,沃尔特出版社出版(书上写明的出版日期是1913年)了这本菲利斯不感兴趣的书《观察》,首印800册(五年后仍有400册未售出)。这本书题题献给马克斯布洛德,由十八个短篇构成,其中部分作品已经在《许珀里翁》和《波希米亚》等杂志上发表过。准确的说,这些作品并不能称作是散文诗--一种既不能叫做诗也不能叫做散文的文体--有些作品只有短短几行,但在这里,卡夫卡却施展他的想像力进行了一场漂亮而严谨的演习,并反映出他热衷于追求精确的细节和无穷的暗示。比如《渴望做一个红头发的印第安人》(Longing to be a Red Indian)一文,这篇作品仅由一个句子组成,尽管篇幅短小,但它表达了一种在适宜的、和谐的基础上依照本能生活的愿望,要像作品中描写的自然人一样"立即做好准备"。其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大多是一个孤独的,不擅社交,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人。其中一篇的开头是"无论谁过着一种孤独的生活都会不时感到对某种联系的需要……"。另一篇的开头是:"做一个鳏夫是如此可怕",还有一篇则是:"我站在月台上,完全不清楚我在这个世界、这个城市以及我的家中的位置"。这是29岁的卡夫卡的世界,他仍然像青少年时期一样犹豫、焦虑,忌妒那些带着天生的动物般的活力和信心来到世界上的人们。在《乡间路上的孩子们》(Children on a Country Road)一篇中,文章开头以奇特而不安的语调,采用类似印象派的方式描写了孩子们在夏夜玩耍的场景。孩子们的游戏和歌声召唤着所有人的共同参与,而"当你的声音和其他人混在一起时,你就成了上了钩的鱼儿"。《观察》的最后一篇名为《不幸》(Unhappiness),这是篇幅最长,也最复杂的一篇,我们在这里又遭遇了幽闭恐怖症患者(与自由的印第安人在原野上赛马的场景恰好相对照)。他有时注视窗外,有时心血来潮到街上散步,又总会遇到令人不满的事。在这篇故事中,孤独的叙述者遇到了"一个孩子的幽灵",后者以一种突然的、戏剧性的方式闯进房间,这在《观察》中其他故事那里也很常见,这可能是对意第绪语剧团那极富戏剧性的演出的一种回应,抑或是借用了表现主义文学的表达形式。和卡夫卡早期的其他小说一样,这篇作品中也有一个模糊的性的维度。屋子里的年轻人突然毫无理由地对孩子说:"如果你是一个女孩,像这样把你和我锁在一个房间里就不能说是正确的"。这篇小说一方面讲述了不幸的人要求结交可能的朋友,另一方面则是对模糊的不安和恐惧的发泄。幽灵离开后,叙述者对站在楼梯上的邻居说:"真正的恐惧是引来幽灵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