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这个时期对卡夫卡来说都是激动人心的。《观察》将在11月出版。9月25日,他收到了出版公司的合同。这位迟疑不决的作家--他似乎对出版商感恩不尽--惟一的要求是尽量使用最大号的字体,并想知道(如果不会带来太大麻烦的话)是否可以"使用彩纸镶边的黑色纸板",就像他敬仰的作家亨利希冯克莱斯特的《奇闻》一书一样。出版日期一天天临近了,卡夫卡变得越来越不安:"我完全失去了理性。这一切都应该归咎于出版这本三十一页的小书"。他甚至发现自己希望罗沃特出版社改变计划,把书寄还给自己,"我会把它重新锁起来,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这样一来我就将仅仅像以前一样不快乐"。
出版前的焦虑使《失踪者》没有任何进展。阿尔弗莱德舅舅从西班牙来到布拉格也给卡夫卡带来了更多的不安,卡夫卡向他的舅舅询问,他在不满时是怎么做到使自己放松自在的。他的舅舅先是说了一些社交套话,后来又说:"我回到家中,为自己没有结婚而后悔"。不久,卡夫卡的妹妹瓦莉宣布订婚了。婚礼已经开始筹备。然而卡夫卡直到9月底才收到了菲利斯的回信。
新生的感情、以往的挫折感和对文学的热望交织在一起,成了一团乱麻,卡夫卡暂时把它们抛到了一边。1912年9月22日晚,在尼克拉大街36号公寓的房间里,卡夫卡坐在书桌旁文思泉涌,从晚上十点一直写到第二天黎明。刚刚度过了一个"很不痛快、令人伤心欲泣的星期日(我一声不吭地围着我妹夫的亲戚们转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第一次来看我们)"。他"一口气"写完了小说《判决》。这部小说是卡夫卡文学创作中的一个突破。
《判决》仍然同《观察》中的故事一样有趣,但它的叙述风格更加自信大胆,故事情节更加清晰生动,标志着卡夫卡在小说创作技巧上的飞跃。第二天,他写道:"我的两腿由于久坐变得十分僵硬,几乎不能从桌子下抽出来。带着极度的疲惫和欢乐,故事在我的面前展开,我仿佛在涉水而行。这天夜里,我好几次都用后背承受我的全部重量。一切都可以表达出来,为了一切,为了最奇特的想像,一场大火即将燃起,使它们在火中消亡并重生。"凌晨两点,卡夫卡最后一次看了看钟表。早晨六点,女佣走进前厅时,他刚好写下最后一个句子--"在那一刻,来往的车辆正川流不息地驶过大桥"。女佣看到没有睡过的床"仿佛刚刚抬进来似的"。他伸了个懒腰,告诉她:"我一直写到现在"。他感到"心脏隐隐作痛",注意到他的疲倦从午夜时分起逐渐消失了。对卡夫卡来说,结论是一清二楚的:"我的看法被证实了,即我在写作长篇小说方面正处在可耻的低谷中。只有这样才能写作,只有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即身心完全开启的情况下才能写作"。这篇小说是他信笔写成的,有违他的初衷("我原想描写一场战争,写一个年轻人透过窗子看见一群人正从桥上走过来,可是一到我的笔下,事情就变了模样"。)
唉,像这样听任灵感的支配,完全沉浸在创造性的伟大时刻,卡夫卡在后来的写作时很少遇到过。这成了卡夫卡的理想,他愿意为此牺牲一切--健康、婚姻、普通人的满足。但就这个时期来说,正如他以后提到的,他想的是"这个故事像自然分娩,从我肚里生出来时满是血污和黏液"。
卡夫卡写完后不久,就"颤抖着走进"他妹妹们的房间,给她们朗读这篇小说,一个妹妹(可能是奥特拉)说小说中的房子"很像我们家的",卡夫卡轻率地回答:"如果真是这样,那父亲只好住在厕所里了"。但是这部小说带有鲜明的自传色彩。卡夫卡在写到自己对这篇小说的第一反应时也说:"当然还想到了弗洛伊德"。据我们所知,这是卡夫卡第一次提到弗洛伊德,而当时弗洛伊德的名声正如日中天。在卡夫卡的作品中,父子冲突是一个重要的主题(这一点在《判决》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这一主题完全可以借助经典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加以分析。尽管卡夫卡的一些小说如《乡村医生》(A Country Doctor)中的部分人物形象的确表现出受弗洛伊德影响的痕迹,然而,卡夫卡似乎没有更多地在创作中吸取后者的学说。《判决》中格奥尔格的父亲那带有威胁性的形象同卡夫卡那统领一切的父亲遥相呼应。在很多方面上,这篇小说同《给父亲的信》极为相似,它们存在于共同的世界中,都产生于对父子关系的最基本的分析。在小说的最后,格奥尔格的父亲宣布了对他的判决--"我判处你溺水而死"--一听到这句话,格奥尔格就飞快地跑去投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伏尔塔瓦河)自尽,临死前他轻声喊道:"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是一直爱你们的啊!"这反映了卡夫卡对待父母那种矛盾的、受虐狂般的心理。弑父的反面是自杀。即使得不到任何爱的回应,格奥尔格在临死前仍然徒劳地宣布自己一直爱着父亲--而父亲希望得到的惟一的爱就是服从--这如同一面镜子,反映出卡夫卡极度渴望同父亲建立正常的关系,而要想建立这种关系,首先就是取悦他,获得他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