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小子登时苦了脸,拄着铲子赔笑道:“还不曾,不曾。先生再宽限几日,等扫完了雪我便出去筹钱!这院里的积雪不清理干净,您老人家来来往往的,也不安全不是?”
张老头儿不过是吓一吓他罢了,这小子身强力壮的,不知道多能吃,他老人家才吃了三张饼两碗红枣粥,刚觉出半饱呢,可不能让他横插进来!见那小子慌忙低头大力铲雪,果然不敢再往灶间瞟上一眼,张老头儿自觉捏住了他的七寸,得意地缩回脖子,继续大吃大喝去了。
晏晴同情地看了林笙一眼。张老先生也真是的,收人家五十两银子一天的食宿费,却连个饭也不给人吃饱!更何况人家还主动帮着干活呢?未免太严苛了。她返身回去的时候,便在灶台上悄悄揪了些发好的面放在一旁,预备等张老先生离开之后给他们主仆单烙几张饼。
林笙拿出了在王府里头晨起练功的劲头,把个铲子扫帚舞得虎虎生风,一个时辰不到,就将整个院子清理完毕,在墙角堆出了硕大一个雪堆。完事了一头热汗,也不敢去灶间拿吃食,到柴房放好工具就打算回屋里去,可没想到刚出柴房,就看到晏晴立在灶房门口朝他招手。
他东张西望了一番,担心神出鬼没的张老头儿突然跳将出来,又是一通羞辱。晏晴看出他的顾虑,笑着指了指前院,意思是别担心,他老人家此时在那边忙着呢。
林笙心中一喜,几步便跨到灶间,见她拿出一个盖着湿布的小竹篮交到他手上,歉意地道:“熬的红枣粥几乎没剩下什么,我便给你们单烙了四张鸡蛋饼,你带回去,与萧公子一道吃。篮子里有一壶新沏的菊花茶,放了些枸杞、冰糖,去火气的,就着吃饼也容易入口些。”他从未觉得这女子如此体贴人意,不由得连声道谢,接过那热乎乎的篮子就准备回屋。
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来,转身笑着对她道:“瞧我这记性!我家公子特特嘱咐我,出来看到姑娘一定要说声谢谢。昨儿晚上青虎兄弟突然送了些银子来,说是姑娘你同意了的,支持他帮我们还债。先前若不是你们救了我家公子,这会子我也早一头碰死了,现在竟还要劳你们倾囊相助,实在过意不去。”
“你们也不宽裕,一般人遇上我们这样儿的,定会担心受了牵连,躲都躲不及,哪会像你们这般心善?如今我们欠你们的真是越来越多,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这般相待,却叫我们怎么回报才好!”
这一番话说得极是诚恳。晏晴略一思忖便回他道:“您和萧公子不必客气。我们也留了二两银子在身上应急,倒也算不上倾囊。咱们当日能住进同一家客栈,又同受了一场惊吓,不但都有惊无险,如今还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是实实在在的缘分。此时你们遇到的难处大些,我们倒还轻省,便能帮一把是一把,也不枉相识一场。”
说到这里晏晴顿了顿,笑道:“我们也是刚受过旁人天大的恩惠,您不知道,我们进翼州城的时候也是颇费周折。四个城门都封死了,只得另寻他路,幸亏当时遇上了几位好心的爷,给我们留了一条生路,不然青豹这孩子此时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可见这世上总是好人多,但凡出门在外,不是我帮你,便是你帮我,许多人不过擦肩而过,想报恩也没处报去,只需记在心里,待来日看到别人遇上难处,上前去帮一把,这心里也就安了。您说是也不是?”
面前的女子眼神一片坦荡,说出这番安慰熨帖的话来,原该叫人心里受用至极。
但林笙却顿时有些脸热。因着昨日公孙先生那边已经查出来,当日大生门外面遇上他们三人真的只是偶然,他们确实是急着进城找大夫给青豹治病的,因此他相信她突然提到“那几位好心的爷”,并不是要来拿话试探或刺他什么,而是真的没认出自己。想想自己当日可真没想放他们进城,是殿下一个手势,他才给留了门。为的也不是帮他们,而是方便监视着,看是不是跟踪殿下,有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根本不是什么善举,却让青虎和她当作恩惠记在心间,并且这么快就回报在他们身上。他不敢说殿下怎样想,就他自己而言,真是觉得既羞且惭、心下难安!
本想旁敲侧击问问她与青虎什么关系,此时却有些难以启齿。晏晴瞧出他有些不自在,虽然不解,却笑吟吟催他道:“还是快些回屋去罢,这饼趁热吃才香,冷了可能会有些腥!”
林笙答应了一声,想来想去,下定了决心,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在下冒昧问一句,姑娘的姓真是极特别,咱走南闯北这些年,竟没遇上过与您同姓的!我瞧您和青虎兄弟也不是一个姓,可你们处得仿佛血亲一般,难道是什么远房亲戚不成?”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的关系,那就是未婚的夫妻,但如果这么问了,对姑娘家实在太过无礼。若是也就罢了,不是的话,岂不是说人家姑娘不守闺训,与外男太过亲近?他原本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可此时却本能地不想伤害面前这个女子。
晏晴闻言,面上神色不动,心下却顿时一惊。
这些日子,她已经想过很多次,要怎么向别人解释自己的来历,以及与青虎兄弟俩的关系。
之前在山里与青虎他们说的那一通说辞,简直破绽百出。什么家住临阳乡下,是好人家的女儿?若人家再问具体一些的地名儿,她连所谓故乡隶属哪个县哪个乡都答不出来,父母兄弟的名字也得现编!随便碰上个阅历广些的,轻易就能将她戳穿。
而且她也打听过,这个时代行走在外要有籍帐,也就是身份证一样的东西,用以证明身份,官府那边根本没有自己的人口备案,这籍帐自然也申请不到,只要有心人一查,定会怀疑她的来历。幸亏青虎兄弟太过纯良,从未想过验证什么。可自己不会一辈子与他们待在一起,总会遇上旁人。而自己与青虎他们非亲非故,这段日子形影不离,看在旁人眼里又会有一通怀疑。看吧,这木生不是已经来问了么?
她自然没法再用“你猜”这样的话搪塞过去,想了想,硬着头皮对林笙道:“是,也不是。”
林笙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不久前我遇上大难,独身一人流落西山,是他们兄弟俩在雪地里救了我一命。我感激他,便认他为义兄,认青豹作义弟。他们对我照拂有加,山里相处了些日子,早已情同手足。就是这样。”晏晴言简意赅地说。
那义兄义弟之说自然是她现编的,别的可都是实话。至于太细节的东西,她觉得并没有必要向林笙这个外人过多解释。
屋内,吃完了色泽金黄、口感香嫩的鸡蛋饼,景祯捧着热热的茶杯捂手,慢慢啜饮着那芬芳甜润的菊花茶:“是青虎刚认的义妹?她真这么说?”林笙道:“正是。属下瞧着她倒不像在说谎。”
想想又补充道:“这晏姑娘应是个不简单的。听她说那些话,什么‘受人恩惠也不必急着回报,回头再帮了别人,心也就安了’之类的话,类似的话属下从未听旁人说过。我虽书读得少,听着却也觉得极有道理,不像一般女子能说得出来的。”
景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然挑眉笑了起来,饶有兴味地问:“我记得你一直对她挺有成见的。在客栈里头那次,与你争抢热水的,是她吧?你回来不是还发了好一通牢骚,把她说得一无是处一钱不值。如今怎么突然向着她说话了?”
林笙挠着头,颇有些不好意思:“此一时彼一时么。您那时还病着,怎地记得这般清楚!”
景祯嗤笑了一下:“本王倒是想忘,忘得了吗?你说你堂堂六品武官,王府侍卫统领,与一个女子为了一桶热水争抢不休,抢不过人家,还有脸回来接着骂,简直与那街头泼妇并无二致。传回府里,你那些个手下不笑掉大牙才怪!当日亏得我病着起不了身,不然非亲手修理你不可!”
林笙红着脸十分困窘,呐呐地分辩:“属下当时不也是急着回房,好照顾殿下嘛!”景祯瞪了他一眼:“还敢拿本王当借口?”
“……是,是属下丢人现眼!”林笙垂头丧气地道。
“也不能光听她一面之词。回头找个机会还是要问一下孙青虎,晏姑娘到底是遭了什么难,才流落到深山里头。”景祯不再跟他闲扯,指节轻轻敲着桌子,正色道,“当然,若是她真遇上过什么棘手的难处,以致大冬天的差点命丧山里,日后我们回了府,倒是可以帮她一帮,也不枉她冒险救本王一场。”
林笙听得连连点头:“殿下说得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