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那银子烫手一般,景祯和林笙谁都没有伸手去接,两人一时间竟都不知如何回答他。尤其景祯,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复杂滋味。面前这年轻高大的猎户,剑眉下一双坦荡真挚的眼睛清澈至极,在他的眼里,能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容貌虽依然年轻,心却仿佛已经历经沧桑,多疑,阴暗,悲观,对这世间、对人性毫无信心。
以往他也曾置身于看似危险的境地,那时有多少人前仆后继要为自己挡灾甚至去死!他一直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献上的忠诚,即使当真有人因此失去生命,也难得让他动容。因为他们若不是图谋更大的回报,谁会真的愿意拿命去搏?这是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而此时面对着青虎,他却奇怪地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情绪,有一丝内疚,也许还有些受之有愧,亦或别的什么感觉,总之这让他非常不习惯,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这不合常理。若青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才可以解释他的慷慨与善心。
而自己此时不过是个落魄商人。他与自己非亲非故,大难临头之时拼死救了自己不说,事后不但不求回报,还愿意倾囊相助,甚至出去做粗活,赚取微薄的工钱帮着自己还债,这是他此生从未感受过的、来自外人最纯粹的善意。
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此时还未摸清他的底细,他毫无疑问定会怀疑其中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早在他四五岁刚启蒙之时,就已经懂得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一个利字,谁会真心帮你?古往今来,历朝帝王御下之术,其实也是同样道理。若不许之以高官厚禄,那些臣子哪会甘心跪拜于你、供你驱驰、替你卖命?
而今,他信奉了二十四年的真理,竟然被一个来自深山的猎户轻易动摇了,荒谬的感觉再一次浮上他心头。
再看青虎手中的几块散碎银子,竟仿佛有千钧重。他垂下眼眸,谁也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青虎等了半晌,见萧公子与木生主仆二人皆是怔怔地,盯着他手中的银子却不去接,后来萧公子甚至移开了视线,以为他们真是觉得太少,脸便开始有些发红。晏晴说得没错,与他们欠下的巨债相比,这的确只是杯水车薪。然而想要缩回去的念头只是一瞬间,下一瞬他依旧固执地伸着手,那执拗的姿态告诉面前的人,他们会帮着还这一笔债,请千万不要灰心。
“多谢你,青虎。”景祯终于开了口,“木生,收下吧。这是青虎他们的一份心意。”那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和,仿佛春天到来,冰冻的河流开始悄悄融解。林笙听了出来,诧异地看了主子一眼,随即接过带着青虎体温的银子,郑重地向他道了谢。
他们收下银子,青虎如释重负,咧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得灿烂无比:“别光谢我,晏姑娘也是这么想的。我说要送银子过来,她也是极为支持的。”
“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你和她什么关系?”这两个问题在景祯嘴边滚了滚,终究还是被他咽了下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罢。此时此刻,他宁愿无理由地相信她与青虎一样,只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心人。
“虽说大恩不言谢,还是请你替我转告晏姑娘,谢谢她。”景祯神色柔和,温言对青虎道。
“一定一定!”青虎高兴地应了,“那不扰你们休息,我这便回房去了!我弟弟青豹还等着我呢!”说罢一拱手,便大步离开了房间,走时还不忘给他们把门带上。
他开门的一瞬间,有一股凛冽寒气冲了进来,让人一个激灵。景祯却尤嫌不足,命林笙将窗户打开半扇,说要透透气。就着屋内照出去的微弱灯光,见那小小的院子里已落满积雪,雪势已经小了许多,但空中仍洋洋洒洒飘着雪沫子,四周极静,远处有一两只狗吠个不停,不知巷子里哪家墙内的腊梅暗夜里悄悄开了花,沁人心脾的冷香若有若无地飘进院子来,令景祯想起千里之外临阳王府里疏园中的那片梅林,这时候是不是也满树繁花、幽香四溢?
他一直避免去想临阳王府里的一切,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思乡,怕一旦想了便一发不可收拾。而此时他奇异地发现,偶尔想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其实那个王府里,并没有什么真正值得牵挂的,大约也没有谁真正牵挂自己吧。郑叔也许有几分真心,但仔细想想,抛开世俗的地位、利益关联,那真心似乎也不比萍水相逢的青虎多出几分。
他突然就觉得释然,似乎有什么终于放下了。胸臆间仿佛有什么壁垒突然冲破,一直以来的失意、不甘、孤独、思乡情切,突然都失去了束缚他灵魂的魔力。此时他无拘无束,胸间只有快意,几乎想大步出去,踏雪而歌。
“主子!”见他半个身子几乎都探出窗去,林笙不安地唤道,“您身子刚好,小心着凉!”
景祯回过头来,俊美绝伦的脸庞神采飞扬,一扫沉郁之色,恍惚间,林笙似乎见到了几年前的四皇子,大周朝最尊贵最英俊的少年郎,彼时他就像天上的那轮太阳,是万众瞩目跪拜的中心,朝气蓬勃、鲜衣怒马、无忧无虑,带着众侍卫纵马飞驰,一朝踏遍临阳花。
他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那英俊少年消失了,面前是身着普通长衫的俊美青年,粗制的衣衫再也掩不住他一身雍容气度与绝世风姿,他只随意负手站着,便让所有人情不自禁弯下身去。
青虎永远不会知道,他雪夜送银的无心善举意味着什么。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翼王殿下因此重拾了对这世间以及人性的信心,并终于从一年多以来的失意**中振作了起来,重新回到属于他的轨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青虎等于又一次将他从险境里背了出来。
他其实救了景祯两次。
后来景祯对他多有提携,关键时刻甚至冒着失去圣宠的风险,力排众议地保他用他,对他弟弟青豹也尽全力栽培。他一直觉得自己幸运至极,能遇到这样待他的主子,纵使肝脑涂地他也无以为报。他不知道,在景祯心里,这些还是抵不上他的相救之恩,尤其是第二次。
第二天大清早一起来,青虎简单用过些早饭,果然就出门去了,怀里还揣着晏晴给他单烙的一张厚厚的饼。他要去做的是粗活,不带点干粮怕是顶不到午饭时分。青豹还未起床,晏晴让他放心,她会好生照看着的。可他想想晏晴整日在灶间准备这么多人的饭食,张老先生要求又多又高,担心她忙不过来,还是拐去跟石斛说了一声,请他也帮忙看顾弟弟些儿。石斛应得很干脆。他知道青虎为什么大冷天的出去,心里对他的义气也是极佩服的。反观自家师叔的落井下石、宰人没商量,石斛简直想掩面而哭。都是吃饭长大的,这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景祯与林笙也早就起身了。前夜刚下过雪,外面奇冷无比,地上的雪都冻成了冰,走上去极滑。林笙向主子说了一声,便出门去寻铁铲与竹扫帚扫雪。正在忙活着烙鸡蛋饼的晏晴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从灶间出来一看,见木生正挥舞着铲子奋力将小道上的积雪铲去,一身旧棉袍十分单薄,他却似乎不知道冷一般毫不在意。察觉到有人看他,他抬头一看,扬眉笑着招呼:“晏姑娘早呀!”
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简直可以去做牙膏广告了。
晏晴不由得看了看天,天上阴沉沉的,不会待会儿下起红雨来吧?她有些疑惑,这厮自打找上门来,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家公子的救命恩人,但却并没给过自己什么好脸色。她还以为他天生就是面瘫脸呢,没想到今天早上这厮热络得跟换了个人似的,笑得简直快开出花来了。
这一打量,嗯,平时没注意,此人其实长得还挺顺眼的,肩宽腿长,五官俊朗,轮廓分明,要搁现代也是个型男。心里这样揶揄着,也情不自禁地笑着回了他一句:“你也早!扫雪辛苦,待会儿多吃张饼!”
林笙昨天晚上没吃晚饭,此时正是饥肠辘辘,想到晏晴的手艺,顿时腹鸣如鼓,几乎想现在就去灶房先吃了早饭再干活。不想那晏晴身后突然冒出一个油腻腻的大脑袋来,嘴里叼着半张饼阴阳怪气地道:“呦,小子心情很不错嘛!可是筹到银子了?”
说话的正是一大早就蹲在灶房等吃的张老头儿。他早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只是一直忙着往嘴里塞东西,顾不上理那小子。听到晏晴唤他进来多吃点儿饼,老头儿登时坐不住了,便跳出来刺他一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