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主仆二人用完了饭,林笙将碗筷送去灶间,拎了壶热茶便回转了来。院里静悄悄的,想来大家都在午歇。没有碰上张老头儿让他十分庆幸,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老头已经心存畏惧,恨不得离他八丈远才好。
林笙将怀中捂得热乎乎的书信呈给景祯过目。
这信乃是他王府中的第一幕僚公孙先生亲写,一笔行草铁钩银划、奔放不羁,极有名士风范,可若是见过其人,万不能将他的外表与他的字联系起来。
公孙先生名瓒,字兼明,中原安阳人氏。此人曾是大周官场上一个传奇人物,生得五短身材,结实敦厚,国字脸,面相也是十分平凡淳朴,若是穿件短褐再给他把锄头往田边一站,活脱脱就是个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可就是这么一个亲切无害的人物,二十年前却让多少官员在他手上栽过跟头!
此人已年过五十,当年乃是榜眼出身,比陈悉致还早两届。后入谏院为官,官至从三品“司谏”,专司谏诤之职,连皇帝说错话都要毫不留情地直谏,更何况大小官员?天下就没他不敢参的人!最绝的是,他的谏言犀利之至,专打人痛脚,让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可下次当面碰上,却还客客气气打招呼行礼,笑眯眯一脸亲切地问你吃了吗?一向好吗?这一点才最最让人受不了!于是官场上下送他个外号“鬼见愁”,谁看了都要躲着走。
公孙兼明横行官场十多年,临了马失前蹄,竟被同在谏院的另一位司谏给参了,参他“身为谏官,本当正言之为官,以谏救遗失,为天下昌言,以寤主上。然其矜宠利,惮诛责,唯善巧舌如簧之能事,哗众取宠,以叱百官为乐,有辱斯文,蒙蔽视听。”说白了就是骂他卖弄口才,谏人不过是图自己口舌之快,根本不是为了国家社稷。这样的人待在谏院,会蒙蔽圣上视听。
此谏一出,简直大快人心,官场上下都幸灾乐祸地看着谏院后院失火,等着看两位舌灿莲花的谏官同室操戈,没想到公孙瓒竟然罕见地不发一言,三天后便当朝辞官。皇帝虽然心里也有些暗爽,面上却是极为诚恳地挽留他,他却去意已决,反复只说“臣有愧!请陛下恩准。”从此挥别官场。他离开临阳之时,竟无一人相送,做人做到这份上,也算奇闻一桩。
据说他回了老家安阳之后真正修心养性,勤勤恳恳种了几年地。景祯十五岁那年出宫分府,按律可招贤纳士以为幕僚,萧皇后不知怎地想起这么个人来,派人到安阳乡下把他挖了回来,请他辅佐景祯。他当年在谏院为官时景祯尚且年幼,没见识过他骂遍官场无敌手的风采。看他一脸忠厚,浑身散发着浓浓的乡土味儿,未免轻敌,在他手上很是吃过几个大亏,被萧皇后痛罚了几回,从此老老实实以师礼待之。
公孙先生原本想在乡野间了此残生,感萧皇后知遇之恩,便改了专业,不再谏人,转而把辅佐景祯当成毕生追求,一心一意地替他谋划。他原本便是榜眼出身,当个幕僚不说委屈了,对王府来说也绝对是高配,学问自是一等一的,既用心当个谋士,便专往那方面努力。尤其萧皇后薨逝后谢氏上位,七皇子归来,景祯被封翼王貌似失宠发配边疆,他便更是打足了精神殚尽竭虑,誓要为景祯挣个不世奇功,谋个锦绣前程。
公孙先生磨刀霍霍,陈悉致撞到他手上,真活该他倒了八辈子血霉!
陈悉致牧守此地太久,翼州上下乃至西域诸国都已经捋顺。景祯来封地不过一年多时间,刚来的半年多心绪低落,几乎隐在王府足不出户,西域诸国还有不少都未曾接触过,以致他们只知知州,不识翼王。
陈悉致观察了他一番,逐渐放下心来,甚至有些轻视,心想这位翼王殿下前二十多年活得顺风顺水,差一点就成了储君,乍一受这么大的打击,一蹶不振也是正常。他估摸着皇帝放他到这里来也不过磨磨性子,最终肯定是要挪块封地的。到底是写进宗庙玉牒的元后嫡子,放在西北这样的穷乡僻壤,太不合祖制,怎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翼王殿下呆不了多久,自己可是要在这里待一辈子的。太昌府尹孙黔生没几年便要乞骸骨,凭着自己的过人政绩,仕途上再进一步指日可待,吏部已经有人透露出来,说下一任太昌府尹极有可能是自己。如此看来,自己只要好吃好喝供着这位大神,将来客客气气将他送走,便是皆大欢喜了。
如此便有奇珍异宝、绝色美婢不间断地送到翼王府里,先开始只是试探,没想到除了美人被退了回来,那些珍宝翼王殿下竟然全部欣然收下,对待他也越发亲切随和,从不插手翼州城任何事务。
翼王殿下如此知情识趣,陈悉致愈发轻松,心道就知道这一位享受惯了人间顶级的荣华富贵,在这种穷乡僻壤定是极为不惯。自己要巴结,就得从日常享受上入手!便格外注意搜罗各色珍宝奇玩,尤其西域盛产的宝石、香料、名刀以及各类珍稀药材,更是三不五时派人送进王府,景祯来者不拒,统统笑纳。
陈悉致自以为走对了路子得意非凡,他不知道那边公孙先生却忙着把那些珍宝仔细造册,如今这份长长的清单就附在书信后面,只见那单子上登记着:极品猫眼八对,红绿各四,市价黄金一千二百两,产地乌孙;夜明珠一双,市价黄金八百两,产地师迦;嵌金丝镶三宝象牙如意一柄、同质扳指一对,市价黄金三百两,产地柔柔;八宝镂空梵文金错刀一柄,市价黄金一百两,产地古圪……另有绫罗绸缎、珍稀药材、各色小玩物无数折合黄金一千五百两。单子的最后是景祯的坐骑,汗血宝马“流光”赫然在列。这马日行千里,产地乌孙,市场上根本无迹可寻,是为无价之宝。
公孙先生信中写道,这一年来陈悉致送到王府的奇珍异宝,价值已经接近黄金五千两,折合白银五万两有余。他一年的俸禄不过八百两白银,这些若是他使银子采买来的,那定是贪赃枉法不必说;最要命的是其中不少宝物太过珍稀,市场上绝对采买不到,他一个小小的知州能弄到手,就不是普通的贪污能解释得过去的,而肯定与西域诸国私下里有隐秘的交易。
回临阳之前,景祯只是有个大概的猜测,可公孙先生把这些一一罗列出来,那猜想几乎已经可以认定成为现实。若非私通西域,他区区一个知州,哪来这许多珍宝进贡?须知这其中几件宝物,就是在临阳的皇宫内院里都见不到的。
想到这里,景祯表情凝重起来,长眉紧锁,手里的杯子几乎被他捏碎。林笙见状怕他伤了自己,赶紧上前替他续茶,景祯回过神来,将杯子一放,继续往下看。
如果说姜是老的辣,那么公孙先生显然是老姜中的极品,特别特别的辣。
他是千真万确土生土长的大周本土人士,可他分析的时候用的方法,若是晏晴在一旁,怕是要惊掉下巴,进而怀疑他也是个同乡——他用的竟是数据分析法!经过统计,公孙先生细细归了个类,宝石价值几何,药材价值几何,宝刀价值几何,以及各来自何地,并按价值多少排了个序,最后大胆得出结论,乌孙极有可能与陈悉致来往最为密切。最关键的证据就是那汗血宝马,非乌孙皇室之人不能拥有,且视为国宝严禁出口的,陈悉致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得到之后不敢骑着它招摇,而是自以为聪明地将其转赠翼王殿下,没想到却被公孙先生抓住了马脚,一路追查了下去。其次大有嫌疑的便是古圪,来自该国的宝物价值所占比例有三成之多,甚至有两样堪称皇室传世珍品,世间难寻。
公孙先生心里有了底,便派人密切盯着陈悉致和整个知州府的一举一动,特别注意其与西域使者的接触。就在年前,景祯离开封地赶往临阳后的第三天,有探子来报,说是在城外边防军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翼州乃大周朝西北第一大城池,边境线上的咽喉重地之所在。城外常年驻扎边防军共计八万人马,由从三品游击将军王荣领军。王家乃是武将世家,世代镇守翼州,传到王荣这一代已有四代,整个家族一百多名子弟皆在翼州边防军中效力,因此这一支军队说是王家军也不为过。
探子说的蛛丝马迹,就是王家一名颇受器重的旁支子弟,名叫王俊的年轻校尉,在腊月十六那一日的清晨,突然带着十几车粮草、一百五十名兵丁,越过边境到沙漠里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