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祯到了封地没多久,就开始暗中调查陈悉致,也弄到了不少要命的情报,在年前回京之前,那老狐狸似乎已经有所察觉,翼王府里甚至揪出过一个他的眼线,是个不起眼的洒扫小厮。但当时时机未到,还不能就此与陈悉致撕破脸,只得命人寻了个错处将那小厮并几个共事的同乡打了一顿,一齐撵出府去,做出个偶然事件的样儿来,免得打草惊蛇。
虽说后来他身边的第一谋士公孙先生亲自出手,将府里上下大清理了一番,但既有其一,便不得不防着有其二。林笙是他的贴身侍卫,陈悉致不可能不认得,他只有如今这副堪比乞丐的尊容回去,才能让外人认不出来。
林笙走后,景祯因为风寒初愈就费了好一场神,觉得十分困倦,遂将那冷掉的金银花水尽数饮下后,又侧躺下来小憩。
不知不觉间,他又睡了过去,直到敲门声把他吵醒。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射进来的光线,惊觉这一觉睡得极沉极香,竟然已经快到正午了。
他尝试着身子动了动,感觉力气又回来了一些。想想离京之后的十几日顶风冒雪、风餐露宿,这个回笼觉竟然是他这十几日来睡得最安稳踏实的。
敲门声又响起,他出声道:“进来罢。”
只见应声推门而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葛衫少年,白白净净的,模样还算入眼,手里端着一小碗熬得极为浓稠、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金黄色的粥里还点缀着几粒红艳艳的枸杞,瞧着还挺诱人。
来的正是石斛。他看到景祯已经醒来,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之外,气息绵长均匀,精神头儿也过得去,暗地里佩服了师叔那老头儿一回,笑着对他道喜:“太好了,公子您瞧着似乎是大好了!”
不待景祯回答,石斛已经自顾自地在桌子上摆好粥碗瓷勺:“公子您可真是命好,虽说先前是遇了险,可危难之时却自有贵人相助!先是碰上青虎哥晏晴姐他们,拼死把您从火里抢了出来,又遇上我师叔百年难遇慷慨一回给您用了药,睡了一觉便能逢凶化吉,什么都妥当了。”
“方才晏晴姐来瞧过您一次了,见您还睡着,便自去忙了。喏,这小米粥一直在灶上温着的,您不如趁热用点儿,养胃着呢。”
原来那丫头名叫晏晴。不知是燕子的燕还是日安晏?晴天的晴,还是琴棋书画的琴?不管是燕还是晏,在大周朝都是极少见的,满朝文武、**三千、前朝遗老,可都没有姓这两个的。他思来想去,突然意识到自己着相了,谁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真名儿呢?
脑中立刻把这个纠结丢开去,他撑着坐起来,也不去看那碗粥,温言对石斛道:“多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风度态度都无懈可击,俨然是位落难贵公子。
“我叫做石斛,是这家医馆坐堂大夫的大弟子。”石斛站在炕前搓着手,极热切地盯着他,一副跃跃欲试又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不是为他的清贵模样所倾倒。
景祯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衣裳上的污渍有些扎眼之外,其他并无甚异常,当下便被他盯得有些发毛:“你为何这般盯着在下?”
“能不能,能不能请您让我摸个脉?”石斛简直有些点头哈腰了。天知道,他对师叔的药丸儿实在好奇极了,师傅的医术已经非常了得,就算西域那边也常有达官贵人慕名而来求医的,可他扪心自问,就是师傅在家亲自坐堂,面对这公子昨日那般严重的症状,也做不到治得这么立竿见影的。他一时便犯了痴,十分渴望亲手摸一摸那脉象,看他是不是真的痊愈了。
景祯略一沉吟,慢慢地伸出手递到他面前:“如此便有劳了!”
暗暗地却提起气来,预备手上突然发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善恶不明,也是不能相信的。虽说此前对着林笙说得豪言壮语,但他此时孤身一人在此,实在不得不防。这也就是为何他虽然腹中焦渴饥饿,却不敢贸然去食用那碗小米粥的缘故。
石斛眉花眼笑地上前坐在炕沿,捧着他的手腕如获至宝。待他将手指头搭在脉上,反反复复验证了几回,忍不住两眼放光地惊叹道:“我师叔真非常人也!公子,您这命可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太好了!昨日您风寒发作,整个人烧得烙铁一般,又呛了烟雾伤了肺,瞧着凶险极了,寻常医馆怕是都不敢收的!竟给您碰上我师叔这样的制药大能,脉都不用摸,方子都不用写,直接两粒药丸儿下去,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如此您遵照他老人家的吩咐,再吃些药丸儿,好生静养个几日,应当就能痊愈了!”
他啧啧称奇地缩回手,又摇头叹了一回:“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真是不服不行啊!”便起身告辞:“小子这便要去找师叔讨教一二,公子您自歇着罢!”便急吼吼地冲出了门,留下景祯目瞪口呆。
他有些好气又好笑。这少年怎么神神叨叨的,自吹自擂也忒厉害了些!还反复强调自己命中得遇贵人,哼,他都不知道,他遇上自己才真是遇上了贵人了!
自己的病症当时是不是真的那般凶险,他也是不怎么信的。想他贵为皇帝嫡子,自幼拜最负盛名的名士为师,读书涉猎极广,不但遍读经史子集、苦学四书五经六艺,就连天下各个行当的奇闻异事也甚是有兴趣,就没听说过有医馆这么给人瞧病的!不摸脉、不写方子,就稀里糊涂地给病患吃药?这与草菅人命何异?就算宫里那些胡子一大把的太医们也没这个胆子。他思忖自己之所以好了,还不是因为身子底子好?这小小医馆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也好意思这般邀功?
他嗤之以鼻了一通,便从贴身极隐秘的袖袋中取出一根极细的银针来,去验那碗小米粥。
之前那死丫头说“去赊一碗什么吃的来”,大约就是这个了吧!他有些别扭,理智上很不想吃,可他自打昨日早上就粒米未进,此时身子好了些,便立刻感觉腹中饿得火烧火燎,想不去看它都不能够。
自我安慰反正那丫头也不曾在一旁看着,堂堂翼王殿下一时也顾不上什么尊严了,捏着向来随身携带的银针就去试毒。
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早上那女子端来的金银花水,他早已经毫无防备地喝下了肚,顿时额上惊出一层细汗来!糟了,那时自己精神不济又焦渴至极,一时不察,竟然就这么喝了下去!真是太过麻痹大意了!
惊过之后,他又转念一想,这两三个时辰过去,身体并没有异样,反而感觉还好了许多,再看看眼前的银针,扎进粥里好一会儿之后依然银光闪闪,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人多此一举,费力救了人后又巴巴地在饮食里下毒来害罢?如此他便释然了,端起粥来一勺一勺地开始吃。
原以为只是为了裹腹,可当软糯香甜的粥滑入喉管的那一瞬间,他竟忍不住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粥是用心煲足了火候,金色的小米粒儿熬得已经徒有其形,入口即化。冰糖的量加得恰到好处,丝毫不腻却足够香甜,让他叫嚣着嚷饿的胃瞬间得到了最甜美的抚慰。枸杞子红艳艳的,应当是最后掐着点儿添加的,所以不曾有一丁点儿炖烂的迹象,而是呈现出挂在枝头生机勃勃时那样完美的丰润明艳,画龙点睛地使这碗粥超越了一般食物的范畴,而成为一道滋补的药膳。
想不到这毫不起眼的穷医馆,竟然请得起这么好的厨子!这碗看似平凡的小米粥,其美味居然是他平生仅见。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瓷勺,极为优雅地一勺一勺品着粥,神色宁静而享受,仿佛吃的不是粥,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当他仔细地将最后一点粥刮进勺子送进口中,不由得嗤笑起来。真是的,不过是一碗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小米粥而已,自己怎么竟然会觉得这比御膳房精心烹制的菜肴都要美味得多?大约是这一回饿得太狠了罢!
这厢他一边回味着粥的美味一边觉得不可思议,灶间的张老头儿却直截了当地搬了张长条凳子坐在晏晴跟前,监工似的看着她挥汗如雨地挥着铁铲子做午饭。
那小米粥自然是晏晴熬的。早上她出了景祯的屋子便去了灶间,只找到几个硬得石头一般的面饼子,砸到地上都能留个坑!待到石斛起来,告诉她那就是他们的早饭时,她顿时觉得胃都抽痛了。
少年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儿都是男子,没人擅长拾掇吃食,平素都是有啥吃啥。偶尔师傅带我们去街上买些吃食打打牙祭。姐姐您别看这饼子硬,热水泡泡就软了,就着咸菜吃还是挺香的!”
晏晴很不落忍,加上对他们正是一腔感恩无以为报,便自告奋勇要为大家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