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斛很快给她点亮了桌子上的一盏油灯。
屋子很小,三四步就到了床前。陈设更是简单,不过一桌一椅而已。桌子上有茶壶茶杯,床上铺着暗白的粗布,上面放着三个大竹匾,里面是一些草药,散发着幽幽的清香。她这才发现屋子里这么暖和,因为那根本不是床,而是一直烧着的炕。
忍不住摸了上去,触手热乎乎的,这个炕跟她以前到北方支教时睡过的一样。青虎家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砌这个,晚上躺进被子简直同冰窟窿一般,没有个把时辰,被窝根本焐不热。
“我们四个屋的炕是连在一起的,一烧就都烧热了,师弟们不在,咱不能白白浪费柴火不是?他们的炕就用来烘干草药。”石斛一边解释一边动作麻利地替她收拾好竹匾预备带走。“味儿有些大,姐姐你多担待。”
“哪里的话,药香很好闻。我自己来罢,你快去休息!”晏晴抢着去拿他手里的被褥。石斛挠挠头,憨憨一笑:“成,灶间的炉子上有金银花煮的茶汤,炕火气大,姐姐若是渴了,直接去倒便是。”
“好的。”她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我们救下的那位公子安置在你隔壁么?”
石斛点头:“姐姐放心,我这几日睡得浅,会不时起身去看看他的。”又老气横秋地叹道:“师叔虽然恼人得很,但他既赐了药,我这个师侄自然不能堕了他药的名声,定会时刻注意那位公子的状况。”
“那太麻烦你了。石斛小哥,你可真是个好心人!”晏晴发自肺腑地感激道。就算他那位师叔,她也觉得不过是脾气大了些,奇葩了些,本身也是非常善良的。专家么,有些脾气,太正常了啊!要是搁在现代,哪家医院、哪个医生肯先替你垫上医药费呢?还是古代好人多啊!
石斛有些不好意思。这事儿在他看来实属平常。自家师傅给人瞧病,经常都不收诊金的,他们都是师傅捡来的孤儿,自小耳濡目染,且不说医术学到多少,先都把“医者仁心”学了个十成十。当下摸摸鼻子笑嘻嘻地道:“姐姐莫要客气,那我先回房了。你好好歇息!”
送走了石斛,她深深吸了一口充斥鼻端的药香,肩背上的伤仿佛也没那么痛了。突遇火灾的惶然和惊恐到了此时才渐渐散去。她趴在炕上,很快就睡死了。
青虎兄弟亦是一样,难得地睡了个安稳觉,就连昏睡中的景祯热度也在慢慢退去,紧蹙的眉头逐渐松了下来。
这塞北酷寒的冬夜里,疲惫的人们沉醉在黑甜乡,只有一个人不幸处在崩溃的边缘,那就是景祯的贴身侍卫林笙。
他出了客栈之后,走了好几户人家都借不到砂锅,最终只能大半夜的冒险潜回翼王府,与值夜的兄弟打了个招呼不许他声张,其余人等谁都不曾惊动,自己在膳房寻了只干净砂锅,守着炭炉子仔仔细细地熬足了两个时辰的药。
待他宝贝似的捧着半锅浓浓的药汁踩着一地银霜赶回那福运来客栈,刚拐进巷子,手中的砂锅就“乒”地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整个人先是呆了半晌,末了疯了似的冲上那一堆尚冒着白烟的废墟。
他做梦也想不到,只离开了区区两个多时辰,这客栈竟然烧成了这般鬼样子!自打出娘胎以来,他还不曾受到过这么大的惊吓!
他通身汗出如浆,头脑一片空白,没头苍蝇一般在废墟上转来转去,挥舞着胳膊拼命地扒拉,变了调的嗓音撕心裂肺地哭喊:“主子!主子!您在哪儿!您别吓我!”
饶是他目力极好,这样深的夜里,也看不清烧得黑漆麻乌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只能凭着感觉拼命去摸索。当他终于在废墟里翻出来半只银线交织的青色箭袖,五雷轰顶一般眼前一黑,嘴里立时弥漫起血腥味,几乎晕厥过去。
也是林笙当时心神狂乱,完全没意识到这件外袍根本就没穿在景祯身上,是他之前服侍主子上榻的时候,亲手替主子脱下挂在椅背上的。此时他捧着这只袖子,双膝一软跪倒在满是瓦砾和焦炭的废墟里。
他想起临走之前殿下发着高热几乎没有意识,自己还特意把房门反锁,做出这等蠢事,等于间接成了害死主子的凶手,简直心痛如绞,不由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整个人像只受伤的野兽一般,以头抢地哀嚎不已。
他几乎想立刻就地殉主。
一时又昏昏沉沉地想,殿下贵为圣上嫡子,龙子凤孙,怎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自己立时死了事小,若无人知道堂堂大周朝的翼王殿下命丧于此,让他这样孤零零躺在灰烬里零落成泥,那殿下真是要死不瞑目!
这把火烧得如此蹊跷邪门,分明有人故意为之!到底是谁下了黑手,胆敢谋害殿下,还算得这样狠,这样准?!若是圣上开恩让自己多活两日,就算来日要被凌迟,自己也要找出是谁放的这把火,为枉死的殿下伸冤!
他蜷缩着跪在废墟上哀痛欲绝了不知多久,直冻得浑身如冰块一般也浑然不觉,直到天色渐亮,万物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慢慢苏醒。
薄薄的天光下,有一个枯瘦的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巷口钻了进来,蹑手蹑脚地靠近。微弱的熹光也掩不住他满脸的褶子,正是客栈的老板王掌柜。
之前军巡铺的人灭了火,便将他和小二带回铺里例行问话。王掌柜自是不敢提不管客人只顾自己逃命一事,只是不停地喊冤诉苦,要官府为他做主。铺长被他纠缠得无法,扔给他一床破被子,打发他二人先在灶间的稻草堆里对付一晚,等天明了再到官府向上峰备案。
老头儿满心惦记着灰烬里头的横财,哪里睡得着?心急如焚地在铺里熬到破晓时分,刚能瞧见路就偷偷摸摸起身摸了出去,连睡在一旁的小二都丝毫没有惊动。
他一路做贼似的狂奔,待拐进巷子便急吼吼地冲进废墟刨了起来,一点儿没看到浑身脏污几乎和废墟融为一体的林笙。
他哗啦哗啦地翻来翻去,终于翻到晏晴他们烧干净的包袱里头留下的几锭碎银子,正高兴地揣进怀里,却冷不丁地被人从身后一把勒住脖子。那双手冰凉刺骨犹如生铁,一下子把他提了起来,怀里的银子也“叮叮”地掉在瓦砾上。
林笙劈手把他转了过来,嗜血的眸子恶狼一般盯着他:“掌柜的,你活得不错啊!说,你为什么没有死?”
王掌柜紫涨着脸瞪着眼前的人,见他满身煞气眼眸血红,面目难辨,简直不知是人是鬼,吓得几乎**,两腿在空中一气乱蹬,张开嘴挣扎着想说话,但林笙一双铁掌勒得他直翻白眼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一瞬间林笙是真的动了杀机,想直接捏死他了事!
这老匹夫浑身上下衣冠整齐,还没事人一般跑回来捡银子,分明就是起了火就先跑路了,殿下若是不测,这****的就是帮凶!他连自己都想掐死,何况这老匹夫!手上越发用力,直到他拼了命地吐出几个字来:“没死……没死……”
原来掌柜的终于认出来眼前人是谁,分明是那位富家公子的侍从!
林笙手一松,他“噗通”落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还没等他缓过气来,心口已是挨了重重一脚:“说,什么没死?!”
“你,你家公子没死……”王掌柜瘫在地上涕泪交加:“他被人救走了!就是在你们之前住进来的那一男一女!”
“你说的当真?”不是林笙多疑,实在是这老匹夫的人品太刷新下限了。
“千真万确!爷啊,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欺您!”老头儿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林笙瞧,只求这活阎王能饶了自己这条老命!
殿下可能无恙!他被人救走了!
林笙钉住了似的不能动弹,渐渐的心头涌起一阵狂喜。王掌柜见他神情晦暗不明,生怕他不信,抖抖索索地指着麻衣巷的方向:“他们是往那边去的!我亲眼见着他们拐进了那条巷子!”
“那巷子里头有家医馆,你家公子趴在那男的背上昏迷不醒的,可能他们带他去求医了……爷,小的别的就不知道了啊,求您饶了小的这回!小人年老体弱,自己能保命已是万幸,实是救不动人哪!”
林笙再不愿在这老狗身上多浪费一秒,阴恻恻地盯着他磨牙道:“咱们的账还没算完。你最好祈祷我家公子无恙,不然的话你就早点备好棺木躺进去罢。爷说到做到,除非你生了翅膀飞到天上去!”说完便火急火燎地往那麻衣巷赶去。
天色依然暗沉,巷内一个人也无。林笙在巷子里走了两个来回,末了站在“黄记医馆”门口。他惊奇地发现,这地方竟是刘午之前禀报过的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