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都城临阳,紫微宫,天枢殿。
夕阳的余晖给古老的赤金琉璃顶抹上血红的色彩,重重帷帐深处,国师谢明晟手中的龟甲突然迸裂。门外伺候的大弟子宋寒顶着深秋的朔风已经苦苦等候三日,此刻听到异响,顾不及礼数慌忙推门而入,惊见师傅佝偻着背伏在地上,一头乌发竟已白了大半。宋寒大骇,一个箭步上前将师傅扶起,却看见师傅双目紧闭,面若金纸,嘴角蜿蜒的血迹格外触目惊心。
谢明晟乃是大周朝历代以来最年轻的国师,年不过四十有余,神通已是深不可测,在世人眼中,端的是姿容如玉,举手投足之间气度直如天人,宋寒入师门十余载,何曾见过心目中神一般的师傅如此狼狈的模样?当下唬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师傅!师傅您怎么了!”
如此唤了半盏茶功夫,谢明晟方才悠悠醒转,目光茫然,不复往常的清明如电。他长叹一声:“倾尽毕生修为,竟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此等变数,卜之竟令龟甲尽裂,不知对我大周是凶是吉!”
宋寒惊吓过度,已然讷讷不能成言,谢明晟拍了拍他的手聊表安慰,语气甚是疲惫:“莫慌。速速去请皇后来天枢殿一趟。”
就在大周当朝皇后谢婉南闻讯乘着凤辇匆匆赶往天枢殿之时,距离临阳千里之外的翼州,正下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翼州地处周朝境内太昌府,是西北部第一大城池,再往西去便是西域,有师迦、古圪等十余个小国,国力与大周相去甚远,早已俯首陈臣,年年入京进贡。
翼州境内因多丘陵山壑,平原甚少,不便耕种,加上交通不便,自古以来百姓便不甚富裕。
当今圣上名讳周承乾,即位三十一年有余,年号天祈。圣上的文治武功虽不能与开国皇帝周高祖相比,执政期间却也是朝野清明,国库充盈,百姓富足,其中,耗时二十年、耗费千万银钱、三十万民力所修建的临翼大运河是其最得意的政绩。
临翼大运河横贯大周东西部,以都城临阳为起点,翼州为其终点,途径庆阳府、江西府、吉郡府、太昌府四府,贯通清河、浏河、岫春江、宜江、白江五大水系,全长一千三百余里。
靠着运河,东部的米粮、茶叶、漆器,南部的丝绸、瓷器,西部的金银器、煤炭、铁等,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运抵翼州,再经由翼州销往西域诸国甚至更远的国家,换回异族的毛皮、香料、宝石以及大量的真金白银,近二十年来,翼州已一跃成了西北部第一大商贾云集之地,隐隐有了堪比都城的繁荣气象。
然而翼州城中虽然日益繁华,城外山中的百姓却依旧苦寒度日。尤其散居深山之中的山民,无田无产,大多也还是靠着打猎采药下山售卖维生。遇上这样大雪纷飞、山路断绝的日子,生计便十分艰难。
翼州城外五十里处有一座绵延百里的险峻山峰,当地人称之为西山,此时在狭窄的山道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踩着没脚深的积雪艰难地走着。
两人皆穿着厚厚的毛皮衣服,只露出一双眼睛。尽管边走边掸,身上还是落了一层雪,远远望去像两个雪团在路上滚。小的那个明显体力不济,跟在后面走得东倒西歪极为勉强。前面的人背着弓箭和箭袋,倒提着一只死去的锦鸡,还要不时地停下来拉他一把,最后干脆拽着他往前走。
这是兄弟二人,哥哥孙青虎刚刚过了弱冠之年,小弟孙青豹才刚八岁,二人无父无母,相依为命,就住在西山深处。这几日大雪封山,家中快要断粮,不得已在今日冒雪出来打猎。然而这种恶劣天气,就连动物都窝在巢穴不肯出来,两人转了一天才堪堪猎到一只锦鸡。
“哥,我,我走不动了。”青豹纠结了半天,还是吭哧吭哧地开了口。早上哭闹着要跟大哥一同出来打猎是自己,这会儿叫苦的也是自己,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青虎无奈地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弟弟可怜巴巴的模样,就是这小狗般的眼神,让自己早上实在狠不下心拒绝他,这会儿也一样,责骂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是没说出口,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招手道:“上来!”
青豹欢呼一声,手脚并用爬到了青虎背上。青虎嘱咐道:“地上雪深,哥走不稳,你自己可得抓紧点儿。”便站起来继续赶路。
青豹才八岁,小身子骨虽然不沉,但青虎一手要拎着今日唯一的猎物,一手要扶着青豹的腿,重心就很有些不稳,加上雪越积越深,山路又不平整,只得低了头,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倒是青豹舒舒服服地趴在大哥宽阔的背上,高高兴兴地东张西望。一会儿大叫:“咦,有只松鼠!”一会儿又大惊小怪地喊:“兔子兔子!”青虎毫不理会,低了头只管赶路,今日天色已晚,离家还有七八里山路,就是一只肥野猪送上门来也猎不得。虽然自己没什么关系,但青豹还小,又在雪地里冻了一整日,必须尽快赶回家。
所以当青豹在他背上仰头大叫“哎呀!有人!”的时候,青虎简直气得要笑了,狠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你给我乖乖坐好!谁会在树上?活见鬼了么?”话音未落,头顶的树枝上扑簌簌地掉下大块的雪来,紧跟着一个人形物体猛地掉落在两人面前,在地上砸出个深深的雪坑。
青虎瞪着眼呆呆地看着雪坑里昏迷的人,这样的穿着打扮,他活了二十年,可从未见过。
虽留着齐耳短发,但这显然是个女子,身上穿着一件式样古怪的鹅黄色短衫,裸露着大半胳膊,早已冻得青白一片,左手手腕上带着一只怪里怪气的镯子,似乎是银质的。
因为每月都要下山去翼州城里卖一次猎物的缘故,青虎听说过城内有来自西域金发碧眼的舞娘,只有她们才放浪地袒肩露背,但看这女子的五官,分明应是大周人氏;此外,她的腿上穿的竟然不是裙子而是裤子,真是闻所未闻,不知什么质地,看起来非常单薄,腿部修长的曲线都让人看了个彻底。
最令青虎震惊的是,这女子穿的鞋堪称惊世骇俗,竟然只是几根黑色的带子,绑着一双雪白玲珑的足,映入未经人事的青虎的眼帘,简直是触目惊心!他的脸顿时烧红了,低头对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青豹呵斥:“看什么看?闭眼!”
青豹委屈地摸了摸鼻子:“凭什么哥哥不闭眼?”青虎面无表情地道:“凭我是你哥。”故作镇定地上前,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很好,还活着。青虎自小在深山长大,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是不会往山精鬼怪上想的,虽然这女子来历不明又衣着怪异,但既然活着,就没有见死不救的理。若是将这女子丢在冰天雪地里,怕是不出一个时辰就要冻死了。
因为青虎要背这从树上掉下来的女子,背锦鸡的任务就落到了青豹的小肩膀上,小家伙因为救了人而兴致勃勃,一扫方才的疲态,昂首挺胸地背着锦鸡,像个凯旋而归的战士。
好冷啊!居然梦到大雪纷飞,这梦也做得太逼真了点吧!
晏晴迷迷糊糊地趴在青虎背上,不住地打着哆嗦,心里纳闷得不行。
虽然冻得意识不清,但她还是努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声音微弱地喊:“能不能~把空调温度~调高点儿?我快冷、冷死了。”
寒风呼啸,雪片扯絮一般越来越大,她这点儿声音被风雪一扑也就散了,青虎浑然不觉,低着头呼哧呼哧地努力赶路,头上都冒出汗来。再后来晏晴就没了动静,她彻底冻晕过去了。
回到西山深处的家,青虎将晏晴安置在木床上,扯过一块布巾,闭着眼摸索着将她身上的雪掸干净了。青豹笑嘻嘻地看着哥哥手忙脚乱,突然惊诧地嚷:“咦,哥,你脸好红哦,跟山里的猴子屁股似的!”一脸的天真憨厚。青虎恼羞成怒地喝道:“乱说什么!”却越发连脖子都红成一片。
看这女子冻得人事不知的样子,青虎便将家里最厚的两床棉被一股脑儿包在她身上,又到柴房取了些平时舍不得烧的木炭生了个火盆放在床边,兄弟俩就脱下湿透的毛皮外衣,去灶间忙着烧水生火做饭了。
本来之前打算红烧锦鸡给青豹解解馋,但想着床上的女子醒来最好能喝点鸡汤驱驱寒气,青虎决定改成煨鸡汤。他干脆利落地将锦鸡收拾干净斩成几大块,取了天井里落满雪的瓦罐将鸡肉倒入,放在炭炉上用小火细细地煨。雪水洁净清冽,锦鸡柔鲜嫩无比,什么佐料都没放,却很快冒出阵阵诱人的浓香。一旁的青豹也没有闲着,从橱柜里翻出三个冻得硬梆梆的黑面馒头在火上烤,打算给哥哥吃两个,他自己吃一个。
“哥,这位姐姐穿得这么怪,她是哪儿人?”闻着馒头和鸡汤香气的青豹流着口水还不忘问青虎,在他眼里,自己最崇拜的哥哥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专注地看着鸡汤的青虎正在发呆,听青豹这么问,愣了一下,随口诌道;“这个……大约是临阳那边的吧。”除了翼州,他听说最多的也就是都城临阳了。床上昏睡的女子皮肤白皙细腻,五官姣美,身量与本地女子相比显得娇小不少,应当是南方人没错。至于她怎么突然出现在大雪纷飞的山中,等她醒来要好好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