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境昏暗复杂,梦里竟然罕见地出现了父母的脸。其实爸爸出事、妈妈出走的时候她才五岁,他们留下的照片很少,因为保存不善,也大多泛黄走了样子。这么多年过去,记忆中父母的面目都已经模糊了,但在梦里,他们依旧年轻鲜活,两个人远远望去很恩爱的样子,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小晴,快来!”
她高高兴兴地跑过去,却惊骇地发现爸爸的脖子断了一半,头诡异地垂着,咧着嘴笑容可怖,伤口的鲜血汩汩流下,半个身子都被血染红了,妈妈和他拉扯着,表情扭曲而狰狞,她惊骇地后退,却看到失踪的朱天余在父母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冷冷地看着她,“朱天余,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家都在找你!”她想问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急得想哭,可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爸爸血淋淋的手已经扯到了她的右手。
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冷汗涔涔,右手酸痛麻木,几乎令她以为真是被爸爸的鬼魂扯过了,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耳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头顶的小吊扇还在呼呼地吹着热风,提醒她又重新回到人世间。她从身下抽出右手,血液骤然涌入手掌,感觉又痛又麻,原来是刚才睡觉不小心压住了,造成这一场逼真的梦魇。她看了看手腕上奶奶留给她的那只老式的梅花表,指针刚好指向9点。原来才睡了一个多小时么?怎么竟然像睡了一天一夜那样长。
晏晴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又给自己泡了杯绿茶,坐在书桌前慢慢地喝。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青花瓷花瓶,是她去年生日的时候在校门口的地毯上买的,很便宜,才十二块钱,胎体粗糙,釉面也不够温润,好在所绘缠枝莲纹还算秀美,正好那段时间她很迷青花,就买来送给自己当生日礼物了,此刻里面插了一把不知名的紫色野花,是上周在学校后山上一时兴起摘的,早已枯萎颓败。她抬手将花拿出来扔进桌下的垃圾桶,而后却愣愣地看着花瓶发起呆来。
玉白的釉面上,天青色的莲纹清新雅致,连绵不断的藤蔓之间缠绕着一朵朵青色的莲花,望去又似奇异的火焰,灵动而委婉多姿,她突然想起了朱天余的肩上,似乎也有着这样一个青色的印记。
那是上个月放暑假之前,作为辅导员她例行要到各个学生宿舍看一下,顺便确定一下留校人数。这个班之前只有朱天余和家在千里之外的王鹏报名说要留宿,这两个学生在同一间宿舍,她当然要重点去他们住的412室看一看。
当时是下午4点,男生宿舍的走廊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双双球鞋,正值夏天,气味之浓烈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她捂着口鼻匆匆走过长长的过道来到412的门前,门没有锁,敲了一下里面也没有人回答,稍一犹豫她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宿舍里只有朱天余一个人,正在坐在书桌旁看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晏晴立刻放下书站了起来礼貌地说:“晏老师好!”
宿舍很闷热,也没有风扇,想来是怕热,男生清瘦的上身只穿了一件纯白的棉质背心,左肩头一朵青色的印记特别显眼,像一朵莲花,又像是火焰的形状。晏晴很诧异,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尔后反应过来却有些脸红。眼前的大男孩虽然是自己的学生,但毕竟已经18岁了,这样盯着人家看是很失礼的。她别开眼睛,尽量用自然的声调说了句废话:“噢,朱天余,就你一个人在宿舍呀!”
面前的男生没有回答,突然就红了脸,迅速捞起搭在椅背上的白衬衫套上,急急地说:“晏老师,那个是胎记,不是纹身。”
晏晴和朱天余单独接触不多,印象中这个男生一直都是清冷而自制的,从未露出过像这样稚气青涩的模样,她突然就感到莫名愉悦,逗他道:“是纹身也没有关系,这里是大学,你有自主的权力,老师不会强制你去洗掉的。”
朱天余的脸越发涨红了,粗声强调:“不是纹身。”便赌气似的再也不肯开口,指尖在书上划来划去。她笑了起来,很哥们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啦!在看什么书呢?”其实她刚才瞄了一眼已经看到了,是美国“铁胆将军”巴顿的自传《狗娘养的战争》,他一向酷爱这种类型的书籍,难怪刚才如此入迷。
后来跟他又说了什么她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无非是一些例行的关心,只有大男孩肩头一朵青色的火焰在记忆里鲜明。晏晴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那小小的青花瓷,触手温凉,而眼睛也终于忍不住潮湿。
枯坐到10点,晏晴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坐不住了,从包里翻出手机,找到二师兄闻波的电话拨了过去。闻波是本市人,J大图书馆学专业的研究生,和晏晴一起留校,现在校图书馆兼职,二师兄其实是他的绰号,此人心宽体胖,偏又十分多情,是以相熟的人都以“二师兄”称之,二师兄者,猪悟能是也。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对面的男声一如既往地油腔滑调:“喂,小晴晴吗?”
“是我,二师兄,你现在有图书馆的钥匙吧?”她急切地问。
“有啊,你问这个干嘛?这都几点了,这么求知若渴呀?”前几天图书馆失踪了一个学生的事情闻波当然已经听说了,但因为暑假待在家里,他还不知道这个学生是晏晴班上的。
话到嘴边晏晴还是改了主意,二师兄这人看起来迷迷糊糊,其实心里精明得很,如果说她想去学生失踪现场看一下,肯定会被拒绝,还是顺着他的想法说比较容易得手。“是啊二师兄!”她放缓了语气,在电话里听起来很有些烦恼,“前两天老板让我写一篇历朝史书中战争描写的论文,我哪儿懂这个?明天晚上就要交了,今天准备挑灯夜战呢!手头资料严重不足,就靠你帮忙了!”
电话那头闻波不疑有他,闻言愤愤然道:“刘老头也太苛刻了!你说你一学期替他写多少论文啊,暑假也不给人休息一下!他给你发多少工资啊你这么卖命?小晴晴啊,作为新时代的青年,你就甘于被如此压榨剥削吗?”
“别说那么多废话了,借还是不借吧?”晏晴故意恶狠狠地扬声问,成功地让闻波脑中立刻浮现出被踩在脚下海扁的模样。
“……借,但是只能一会儿啊!”闻波迫于晏晴的淫威可怜兮兮地答应了,还不忘加上一句:“等这个月发了工资,你可要请我吃饭呦!”晏晴自然是满口答应。
十分钟过以后,闻波骑着他的破摩托车从家赶到学校,把图书馆的钥匙交给晏晴,约好一个小时之后再过来拿,就跨上摩托找地方吃宵夜去了。
“吱呀”一声,图书馆的门开了,这扇老式的雕花黑檀木木门,年纪差不多与J大的历史一样长,已经成了J大图书馆的一个标志,历任校长都舍不得换掉。晏晴鼻端立刻充斥着图书馆里特有的味道,那是不同年代的书混杂在一起,融合产生的独特书香。她闪身进去,轻轻把门关上。
担心招来夜间巡逻的保安,她只开了一楼阅览区的几盏照明灯,在上千平方米的图书馆内,这点儿灯光实在微不足道。她睁大了眼睛在一排排书架之间穿梭,十几分钟时间就转了一圈。
没有任何异样。
她不死心地又细细转了一圈,连阅览区的桌椅都没有放过,一张张仔细查看,依然没有任何异样。
晏晴泄了劲,甚至比来时更加沮丧。“大晚上的发什么神经呀你!你以为你是福尔摩斯?民警都看不出来蛛丝马迹,凭什么你就能看出来?瞎折腾!”她在心中暗骂自己。
眼看着与二师兄的一小时之约就要到了,她靠着书架休息了两分钟准备离开,也不知怎地竟然福至心灵,无意识地往左手边看去,于是就看到了图书馆角落里的古籍部。
古籍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民国乃至更久,比图书馆的建筑年代更久远,同样的黑檀木雕花木门,只是比图书馆的正门小了一半,往常除了中文系和历史系的资深教授,一般学生根本不会进去,因为很多资料是珍贵的古籍孤本,平时这扇门都锁着,图书管理员那里的钥匙管理非常严格,需要系主任级别以上的领导签字才能借到。闻波只是兼职人员,自然没有这么重要的钥匙借给晏晴,问题是,现在这扇门竟然开着。
晏晴心下疑惑,同时又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她犹豫了一下,便慢慢向那扇门走去。
古老厚重的木门因为不常开,推开时颇有些费劲,刺耳的“吱呀”一声仿佛划在人的心上,如水的月光透过墙上一扇极小的雕花木窗倾泻而入,透过精致的攒心格子,在青石地板上印上绮丽的阴影。数十排古老的红漆杉木书架上,排满了一册册泛黄的古本,这里的味道与外间大不一样,那是脆弱的纸张经过几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时光熏染方能散发出的历经沧桑的味道。
然而此时的晏晴无心去看那些珍贵的古书,她的目光被最后一排书架牢牢吸引,准确地说,是书架的最上排位置。
室内没有一丝风,静寂无声,但那一排书籍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拨弄,东倒西歪地晃动,有一两本薄一些的甚至已经离开了书架悬浮在空中,似乎被人拉扯个不停,脆弱泛黄的纸张似乎要就要撕碎一般。这诡异的情景令晏晴骇然失色,后背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然而她的身体却开始像不受意识控制一般,梦游似的直直地往那里走了过去。
越是靠近,晏晴越感觉到一种磁铁般的吸力,她想停下却停不了,整个人就像陷入梦魇的感觉,明知自己在做什么,四肢却不听自己的使唤,张开嘴,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区区七八米的距离,她觉得仿佛走了一辈子那样长,当她终于到达最后一排书架的时候,她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了。
她站在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书架前,看着自己的左手自动自发地抚上油漆斑驳的木框,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月光下蕴然生光,一寸寸往最上排摸去,越过那几十本震颤不休的书册,然后……然后她的手指不见了。
如果说刚才只是害怕,现在的晏晴真真正正感到心神俱震、毛骨悚然,手指的感觉还在,却突然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齐手腕处仿佛被一刀斩断。她的思维几乎停滞,呆呆地望着手腕消失处,左手尝试着动了动,感觉仿佛伸进了一个冰冷而狂风呼啸的缝隙里,手被狂风刮得颤抖不停。
她猛地抽回手,手掌完好无损,只是指尖竟然已经凝上了一层冰霜,在月光下分外晶莹。巨大的好奇心压倒了恐惧,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再一次伸进了那肉眼不可见的缝隙。几乎在瞬间,她感到自己的脚一下子离开了地面,有一股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往里拽去,不待她挣扎,已经整个人被硬生生吸入。
悬浮在空中的书“啪”地掉在了地上,书架上的书本亦停止了颤动,小小的空间恢复了宁静,空余一室清冷月光,就仿佛,从来没有人进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