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流民聚集,钱必清第三次被身边的人咳醒。他轻轻摇了摇那人的肩膀。
“柳姑娘,柳瑛?……瑛子?”
只见方才咳得厉害的少女又已经沉沉睡去,只在梦里扇了扇纤长的睫羽。
钱必清不忍再叫醒她,就抱了行李守在一边,等她醒来再嘱咐她吃药。
钱必清下个月才满十八岁,比同辈人都生得高大些,高鼻深目颇似胡人。他一向独来独往,提着把长剑拎一只食盒就能上路;但凡遇到不平之事,只顾拔剑招呼过去。而半月前,钱必清也是这样风风火火救下了独自赴京的柳瑛。
动手之后,他本想像书里那样说一句“不必言谢”或“举手之劳”。谁知少女看一眼他那把削薄长剑就晕了过去,钱必清心里一阵愧疚,此后一路都用粗布将长剑裹好背在身后。
后来他才知道,柳瑛本是跟随父母进京看病,不料路遇劫匪,双亲辞世,只留下她一人混在流民之中。钱必清心生怜悯,当即邀请她结伴而行。柳瑛垂首称谢,一缕发丝散落在颈侧打了个弯儿。钱必清忽然觉到这次出手与以往的打抱不平不尽相同,心中畅快之外更多了几分忐忑。
之后半月,两人相互照应,渐渐熟络起来。柳瑛性情内敛,钱必清就时常讲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给她。然而心病可医,柳瑛身上的病却让钱必清束手无策。眼见少女一天天消瘦下去,钱必清只恨自己没用——关键还是没钱。
柳瑛这病先天不足,医了十六七年不见好转,只能用名贵补药略为缓解。然而两人身上都没剩什么银两,周转食宿已是不易;若再算上药费,就只能露宿城外以钱必清食盒里的干粮充饥了。
再说这药费,越往京城就越是昂贵。
行至凤祥城,钱必清曾咬着牙想当剑换几个钱,柳瑛死命不允,竟用双来抢他的剑锋。吓得钱必清再不敢提这事,眼睁睁看着少女用贴身的长命锁当回银两。如今,京城就在眼前,钱必清暗自许诺入京后拿了银子定要让柳瑛将病医好,再陪她寻个妥当的落脚之处。
再之后,再之后也只愿能陪在她身边才好。
第二日,天没破晓,钱必清就狠心将柳瑛唤起来,与她悄悄绕道城门脚下。他也不做提防,向城墙上一声呼哨,上面果然有人回应,不出一刻,又悬下一条结实的麻绳。
钱必清向柳瑛道,“瑛子,冒犯了。”将绳索一端绕过少女纤腰,又在食盒上打了个结,最后绑在自己身上。他一只手臂小心揽住柳瑛,另一只手扯住麻绳。城上的人得了信号,便将绳子往回收。这边钱必清双脚点地,借力在城墙上攀行。
待两人上了城墙,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就笑着迎过来,向钱必清拱手道,“钱老板可是发福了,几位兄弟险些拉不动你。”又一侧目见到柳瑛,恍然大悟又道,“原来钱老板是发了艳福,这趟江州可真不白走。”
钱必清忙从柳瑛身旁撤开,向那少年挥手,“总之没误了你家主人的买卖。”
“好叻,钱老板办事,我家主人必然放心。”
钱必清挑眉,“这个自然。”
少年收了笑容,将一只锦囊递给钱必清,低声道,“钱老板先安顿好。”
钱必清点头收下,掂了掂囊中的银两,当即带着柳瑛到城中找了间舒适幽静的客栈住下。柳瑛身体虚弱,喝下些热茶就又要昏睡过去。钱必清见她并未发烧,就嘱咐说自己先去市坊间买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回来,等她养好身体,再陪她一起游京城。他立在门外,听得柳瑛落了锁,才放心提着食盒离开。
离了落脚客栈,钱必清却向与市坊相反的方向走去。行至僻静处,他仔细掩住口鼻,打开手中的食盒,把沾着饼渣的首层移开。只见盒里灌满银色的液体,中间赫然沉着一颗泛青的人头。人头的主人双目狭长鼻梁高挺,须髭浸在水银之中,依稀可看出生前应是个斯文的读书人。钱必清也不多看,自盒底的夹层中取出一面琉璃盖好,又用一层玄铁罩在上方锁死。
半月来盛放食物的容器,就这样成了交差领赏的信证。
钱必清大摇大摆来到裕鼎楼,让小厮引他到天字号雅间会客。临进门前还又叫了二斤酱牛肉和一叠花肘子。
雅间里,一个中年儒士正自斟自饮,见了钱必清就挥手请他落座,道,“有劳壮士了。”
钱必清将食盒放在酒菜间,掀开玄铁盖。一层琉璃下,正是这次目标的项上人头。那人虽知盒中盛着什么,乍一看还是险些吐了出来。他强咽下两口酒水,忍住恶心又将人头仔细查看了几遍,挥手示意钱必清将铁盖放好,点头道,“办得不错,赏钱的事,我三日后吩咐家人送到壮士住处。”
钱必清接惯了人命买卖,知道他是怕自己再谋财害命,也就依他所言。但见这人举止雍容,气度不凡,想来在京城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次委托自己杀人却并不刻意隐瞒身份相貌,心里不禁有些奇怪,“大人不怕我走漏了风声?”
那人捻须笑道,“蔽姓武,字承玖。我买凶杀段司越的事,壮士不必当做秘密。”
钱必清明白他背后只怕另有高人指使,无意再往深究,便憨憨道,“我们这一行也有些死规矩。大人还要小心为妙,若被不怀好意的人探听了去,对您不利啊。”
“年轻人呐,这官场上也如江湖一般,真正的高手不是没人扳得倒你,也不是没人想扳倒你,而是敢想的人做不到,能做的人不敢想。”
钱必清提剑在手,“在江湖上,我只凭这把剑,杀我想杀的人。”
武承玖摇着头,似乎有点惋惜“以武犯禁,以武犯禁。可你杀的,终归也是我想杀的人。你且说,这姓段的为什么该死?”
钱必清动手前也曾打听,段司越状元出身,入朝以来屡得庄王引荐。可他一向懒得将这些官场传闻记在心上,随口扯起自己在江州听来的风月故事,“听说他薄情寡信,在虎头铡上走一遭也不冤了。”又在心里认真想了一会儿,“而且我最近的确需要银子。”
武承玖脸上鄙夷之色转瞬而过,他擒起一杯酒洒在地上,皱眉道,“段兄啊段兄,空有凌云之志,竟会死于草莽之手。”他再抬起头,看着钱必清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倦意,“年轻人,他死,是因为知道的太多。”
钱必清早已不耐烦,“所以我接买卖不看事由,只看银子。”
“罢了,银子我会准时送到。”
钱必清一抱拳,“那就有劳了。”
他推门而出,见店小二正端着切好的牛肉肘子往楼上走,就一声口哨拦住人道,“这两个菜替我寻个漂亮的食盒带走,银子么,就记在里面那位贵人账上。”
趁着店小二准备东西,钱必清又凑到近前问,“我再向你打听一句,这烟波阁要往那边走?”
“好个贼小子,毛没长齐就寻思起这种地方了。”
钱必清被他盯得不自在,就匆匆提着新食盒离了店。一路上做贼似的打听问路,被人骂了十几回泼皮无赖后,终于寻到了这京城中最负盛名的温柔乡。
他虽得了银子,却也不想乱花,就仗着一身功夫翻入阁中。
此时天色已暗,阁内光影交错,入目既是雕梁画栋,水榭楼台。
钱必清摸摸自己有些发红的耳朵,“原来这便是段司越至死惦念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