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巷口的一间草堂铺里,姜小棠终于找到了这个京城有名的说书人。
这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他的书摊前不设茶水,无人讨赏,只有一桌一扇和一方醒木。醒木一落,便又是一段风起云涌的好故事。
然而,当你面前站着一个姜小棠这样的女子时,就难免跌出故事之外,跌入另一重遐想。
姜小棠很漂亮。对此她既不骄矜,也无意隐瞒。
玫红色腰带束起纤腰,衣衽上一枝棠花正吐露艳蕊;芙蓉面略施粉黛,桃花眼清露流转。她一本正经地做着男装打扮,却显然未想让人当她是个男子。
说书人看着她,故事已讲得有些颠三倒四;而往来散客也早已不知书中人物姓甚名谁,只是观望、臆想,却无一人上前去和她搭讪。
终于,落日西斜。说书人一抱捥谢了众人,自顾自就要离去。在书摊前守了小半天的姜小棠立时跟上前去,未语先笑。
“先生留步。我想向先生打听一个故事。”
说书人被她笑得一怔,回过身道,“不知这位女……少侠,想问谁?”
“叶冷”,她答得干净利落,“剑挑血羽盟,大败纪凉的叶冷”
“哦,”那人点头,“原来叶冷是用剑的。”
“我前日进京,在城里面打听来打听去,就打听到了先生这里。”姜小棠坦言,“城里人说,他们的故事,都是从你这听来的。”
“哦,那他们说,我说过什么?”
“不是有套书,就叫‘风流少侠叶冷’。”
书生险些要笑出声来,摇头道,“那套书兴起于市坊,难登大雅。再说我一套三百七十八回的三国方才说不到五十回,行有行规,恕难从命。”
“可先生方才说死了诸葛卧龙。”
说书人面不改色,“不才在下,讲的是祖传孤本。”
姜小棠冷下脸来,“我问先生,不过是两三句话的事情。”
说书人似有所感,忽地从胸前摸出一只竹筒,低声道,“实不相瞒,我这个人过了申时就只算卦,不知姑娘可想听我两三句话,一窥天机?”
姜小棠摇头,也低声道,“先生不知,我过了申时却只看病。我看先生口干唇裂,气息短促,面色暗沉,只怕是思虑过甚肝气郁结所致。我这命数,还是不劳烦先生挂心了。”
“你怎知我不是话说多了,饭没吃饱。”
姜小棠看向说书人,仿佛他刚讲了个不怎么高明的笑话。
“好好,你是真行家”说书人讪讪道,伸手在卦筒里拣出一根竹签,递到她面前,“那在下也就送姑娘一卦,你先看,我不说。”
“羌笛何须怨杨柳?”姜小棠念着签上的字迹,脱口问道“不知作何解释?”
书生颇有些无奈道,“只怕是,春风不度。”
这话一出,就显然是句玩笑了。
姜小棠登时鼓起粉腮欲要发作,但想起自己此次入京的缘由,顿觉无趣;不禁悠悠一声叹息,转身离开。
说书人收了卦筒,脸上又是一阵促狭笑意。
这一夜,恰是中秋节,天已经有些转凉。
城东空旷的街尾,陶记包子铺里,年轻掌柜的正独自看店。
姜小棠将胭脂马拴在门外,急急避入店来——她离家后七八年都漂在南方,如今对北地寒秋真是十二分的不适应。
店老板见有客人,立时笑脸相迎,“这位少……女侠,想要吃点什么?小店的包子米粉都是这条街上最好的。”
“素三鲜的包子要一屉,最好再有碗热粥。”
老板手脚利落热上包子,又盛了碗粗粮粥小心端到女子面前,唱戏似的念到“客官您慢用嘞。”
小棠忍俊不禁,“京城里的人果然有趣。”
“女侠原来是刚进城,怪不得没去西边看花灯。那才有趣呢。”
姜小棠微微一笑,轻声向老板道,“我也想去,可后面有人跟着我,扫兴啊。”
店老板奇道,“我看女侠可是一个人进来的。”
“嘘,用听的。”
那老板果然十分配合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努力探听起来。
姜小棠被他逗得又是一乐,挥手道,“不是什么狠角色,砸不坏你的店,快去帮我上几个包子……”
谁知那年轻老板的脸色骤变,冲她做了个噤声手势。
门外一阵风起,胭脂马轻声嘶鸣。姜小棠心中也起了凉意。
她知道离开说草堂后有人尾随自己,但听脚步声不过是个寻常莽夫。然而此刻寂静之中,她却无法再下这样的定论。
又一阵风,把店堂里的灯火尽数吹灭,伴着掌柜的一声惊叫,姜小棠只觉得身边掠过森然剑气。
姜小棠不敢妄动,耳听得寒风破门而入,无人言语。
片刻之后,老板找到了火石又重新点起油灯,店中仍只是他与姜小棠两个人。他结结巴巴开了口,“女……女侠,门外,那风,这,刚刚,是人是鬼。”
姜小棠推门而出,只见胭脂马还在,地上却躺倒着个人,正是白日里说书算卦的青年。
她来不及思索前因后果,因为眼前的人,正身中剧毒,昏迷不醒。
“他,可是死了?”
声音响起,姜小棠吓得一愣,回头见是陶记包子铺的老板,方才舒心道,“这人还没死,”转而脸上又露出一股讥笑,“不过也快了。”
“当真?”
“当然是真的”姜小棠忽然觉得,这样背对着别人让她很不舒服,“如果我不救他的话。”
那店主好像还没从惊吓里缓过来,憨憨道“怎么救?”过了一会儿又说,“他是附近说书的顾先生,平日虽然话不多,但也是个老实人。”
姜小棠对这个评价不敢苟同,默默蹲下把脉查看,又翻开说书人的衣衽。
“顾先生尚未婚配。”
“可惜差点被小鬼钩了命去。”姜小棠起身,手里已多了一面铜牌,上书一个甘字。“你们清白老实的顾先生一路跟着我到这里,被我仇家误伤了。”
“我说女侠,你可不能记仇。”
姜小棠自袖中摸出个白玉细颈的小瓶,交到店老板手里,“这个药能解七分毒,隔半个时辰喂他吃一粒。剩下那三分,就要看我运气了。”
“啊,女侠果然是妙手回春,菩萨心肠。”
听得店老板夸张又多少有几分恳切地道谢,姜小棠心中涌起暖意,“明晚之前我带着解药回来,老板记得帮我备好包子。”
言罢,她牵出胭脂马,借月色向西奔去。
马蹄声逝,陶记包子铺的老板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书生,“婉儿看花灯也快回来了,劳烦先生换个地方挺尸。”
说书人起身呕出一口黑血,懒懒道“你出来太晚,我中毒是真的。”
店老板皱眉,“会死吗?”
说书人自他手中取过玉瓶,服下一粒药丸“看病的事,还是听她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