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岳阳楼.
程天放在此已经待了三日.眼前的酒菜冷了，便换热的.不知道换了几遍.
要等的人，一定会来.
这个要等的人来得甚是时候，酒是热的，菜也是热的.
苏小媚先将杯里的酒喝了，再把酒壶里的酒往脸上一倒，一抹.原本脏兮兮的脸上露出晶莹嫩滑的肌肤.
“来了也不说一声呀...“她将腿盘在椅中，伸出双手将眼前碟子里的菜尽数送到嘴里.然后伸出满是污垢的手指往嘴里吸吮，又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
程天放招手，与店小二低语几句.不一会桌子上摆满了海量的饭菜.苏小媚来着不拒，一一吃完.末了，拍拍微微隆起的小腹惬意地打着饱嗝.
“你什么时候娶我呢?“苏小媚问.眼眸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她身上穿着一件宽大很不合身的黑衣，破破烂烂.脚上的鞋也是破的，如碎银一般的脚趾不时挤出来.头发也是乱蓬蓬的.
程天放不敢看她的眼.他知道她故意要装扮成这副模样，她相信她无论是什么模样，他都会接纳她.
只是，他要她去的地方，是湘巷.
<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残月未尽，院内诸子虚，何绪文二人仍是酒醉未醒.李沧溟拉起睡眼惺忪的伊帆，就要起程.
“不用和两位师兄道别么?“伊帆问.
“何必?“不知道李沧溟从哪拿出一件长衫，递了过来.伊帆嘿嘿笑了声，赶紧换上，又在井前打水洗了把脸，与李沧溟一道，走出何家小院.
出了铸剑镇，沿着溪流一路蜿蜒向东.天气尚早，两人施展轻功，赶了一程.待天色大亮，官道上行人渐多，也就放慢了脚步.说是官道，仍是在群山之中，只是路宽了不少.
越走溪流越宽，将近有百十余丈.溪面上有人撑着竹筏，也有些小船穿梭.隐约中，有歌声传来.伊帆竖耳倾听，只觉歌者声音豁达，悠游自在.其曲也豪迈洒脱，别有一番滋味.
一会，那歌声越来越清楚，二人听那歌者唱道: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听毕，伊帆禁不住心潮起伏，道:“好一个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不知道是何人创此词曲，竟如此动人心扉!“李沧溟笑道:“我平日里不喜诗书，尚且知道是东坡居士的水调歌头.你看来像个书生，原来肚子里，也没有多少墨水!“
伊帆道:“我平日里练琴，读的诗书并不多.况且在扬州城里，大家喜好的，平时传唱的，也不是这样的词曲.“李沧溟问:“那平时你们传唱的，是什么词曲?“伊帆想了一想，吟诵道: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觉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李沧溟皱眉道:“这诗说的又是什么?“伊帆道:“说的是女子思念情郎.“想起雨点儿，忽然心有戚戚.李沧溟却笑道:“你们这些读诗书的，最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岂不闻百姓苍生，如鱼在鼎，如肉在砧.我也念一句写扬州的诗，你看如何.“
说毕，抱剑阔步，大声诵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伊帆道:“这个我知道，是姜夔的扬州慢.因他擅音律，师父教过他的曲子.“李沧溟慨然道:“这样的诗句，才是男儿该读的.“伊帆道:“现在太平盛世，哪有什么清角吹寒.我看百姓们都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李沧溟停步，叹道:“也是.太平日久，便忘记了曾经受过的苦楚.“伊帆不解李沧溟为何突然生出这许多感慨来.昨夜习武练剑，今日吟诵诗词，一言一行，都似有其深意.想到那杀生之剑四字，伊帆更是不安.
原本只是想随李沧溟一同去扬州，却不承想在路上两日，自己便成了武夷弟子.原本只是想要找到雨点儿，可以长相厮守，却不料要变成杀生之剑.世事无常，莫此为甚.
正在思疑间，李沧溟忽然道:“你会不会骑马?“伊帆摇摇头.眼见四处荒凉，哪来的马匹?李沧溟用剑一指前路，道:“你细听，有两骑往这来了.“
伊帆屏心静气，仔细一听，果然似有马蹄之声.不一会，前面有两骑飞奔而来.李沧溟笑道:“来得好，咱们抢了他们的马，路上就快多了!“伊帆道:“大侠也做此强盗之事么?“李沧溟道:“我几时说过我是大侠?“
正说间，两骑已冲到近前.一前一后，前面那骑正策马扬鞭，忽见路中间多了一个农夫装束的男子，连忙勒住马匹，又惊又怒，斥道:“你要找死!“一马鞭抽了下来.
李沧溟冷笑道:“给我下来!“上前一把抓住缰绳，另一只手将剑鞘捅出，正正顶在骑士腹中丹田之处.那骑士闷哼一声，倒下马来.李沧溟道:“后面那匹马，交给你了!“
伊帆“啊“了一声，后面骑士已经冲到跟前.那骑士见李沧溟抢了马，伤了人，叫了声“你们好大的胆子!“却勒转马头，想要逃跑.伊帆见状，大步上前，抓住马尾，用劲一拖，那马登时动弹不得.马上骑士收不住身子，也跌下马来.
李沧溟叫道:“你上去，也照他丹田给一掌.“伊帆上前，那骑士已经爬了起来，大步逃跑.伊帆追了几步，始终找不到机会打他腹部，只好照他后背给了一掌.他这一掌带了内力，那骑士飞出老远，脑袋撞在路旁一块石头上，晕了过去.
伊帆道:“大师兄，他死了么?“李沧溟早已上马，策马跑近，笑道:“他死不死，就看你刚才那一掌，用了多少功力了.“伊帆自觉刚才只用了些许力，并不至于会打死人.上前查看了一下，见他尚有呼吸，大感心安.
李沧溟道:“你也上马罢，我们好赶路.“伊帆却道:“咱们这样抢夺马匹，与强盗何异?“李沧溟道:“呆子，你瞧瞧他们身上，穿的是什么衣衫?“
伊帆果真去瞧，只见他们一色的青衣，质地上乘.袖口至肩上，都用银丝绣上，显得甚是华贵.李沧溟道:“这两人都是飞青教的.他们去的方向，是武夷山.“伊帆道:“飞青教不是很有名的么，怎么这两人见了咱们，就要逃跑?“
李沧溟笑道:“飞青教有几个人材，其他的都是狐假虎威之辈.没有真才实学.“伊帆哦了一声，见那马匹还在路中间，便也想去骑上.好不容易上了马，那马稍微动得一下，伊帆便东倒西歪，把持不住.李沧溟策马在伊帆马前走了几个来回，道:“夹紧马肚，收紧缰绳.若马不听话，便大力抽它.“
说着，马鞭接连扬起，作抽击马臀之状.伊帆跳下马来，自草丛中捡起掉落的马鞭，再度翻身上马.此时他紧紧抓住缰绳，夹紧马肚，那马便不再随意动弹.伊帆对那马儿道:“你乖乖地，我便不打你.“李沧溟又是一阵大笑，让伊帆骑在马上，慢跑了几个来回.见伊帆已有心得，便指了指前路道:
“从这往前面再走得十余里，我们便折而向北.如果马程够快，十天半月之内，就可以到杭州了.过了长江，便是扬州!“
伊帆道:“是，我听大师兄的.“李沧溟忽然沉下脸:“你这大师兄叫得也挺顺口了.“伊帆听他话中有话，忙道:“我不是武夷弟子，应当叫李兄才是.“李沧溟道:“你身上有武夷派的内劲，是不是武夷弟子，师尊说了才算.“伊帆心道:“我身上时常有的这股暖流，他说是内力.莫不是那本琴谱，有些古怪?“
想到这，他探手入怀，想要取出那本琴谱来.李沧溟却道:“师尊给你的琴谱，你要收好了.“伊帆一听，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琴谱?“
李沧溟道:“日后你行走江湖，必要万分小心.那本琴谱是我武夷派开山祖师思清子所记，没有师尊的首肯，我也看不得.如若有他人看了，你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杀了.“
他说到后来，语气越发冰冷，伊帆听在耳中，胆战心惊:“莫不是因为他不杀生，我才一直留着小命?“偷眼看，李沧溟面沉似水.伊帆赶紧道:“我知道了!“
李沧溟用马鞭一指前路，道:“出发!“两骑驰出，身后尘烟滚滚.
两人驰得一阵，便在路边休息.休息已毕，便又赶路.到晚间，找了户人家借宿.第二天一早，便再启程.如此这般走了七日，已快出武夷山脉境内.
这一日正骑马奔驰在一条险峻的山路上，李沧溟忽然拉住马头，指了左首边远处一座山峰道:“那里便是仙霞山了.“伊帆举目一看，远处山峰静静伫立，其高不知几何.伊帆心道:“仙霞山，不就是师太和赵姑娘的居所么?“
当下道:“大师兄，咱们路过此处，可要去拜访师太?“李沧溟摇摇头道:“我不敢去.“伊帆本觉惊讶，转念一想，笑道:“我知道了.三师兄和我说过.“李沧溟道:“你莫要听他胡说.“一鞭抽下，马匹吃痛，向前疾驰.伊帆心道:“原本是和师太一起上路，现在却和这位大剑客一起回扬州...“轻喟一声，也策马跟上.
出了仙霞山，便到了浙江境内.路上人烟渐盛，入眼间，尽是繁华锦绣.福建境内已多河流，在浙江一境，更是不遑不让.各处小桥流水，船只穿梭.两人不似之前那般纵马狂奔，收鞭缓缓而行，沿途景色宜人，让人心神开朗.
转入大道，又可放开马蹄.正是别样千里快哉风.此去一路坦途，即便路过杭州，也未稍作停留.一路纵马疾驰，租船过了长江，扬州便在眼前.
正所谓近乡情更怯.伊帆想到即将到家，或还可见到雨点儿，心情愈发忐忑.李沧溟说雨点儿就在扬州，自己想也没想就信了.这一路下来，伊帆自知李沧溟无论武功才智，都远在自己之上，此番回家，能不能见到雨点儿，究竟是福是祸，也没个定数.
将要进城之前，两人下马.李沧溟向两匹马各抽一记.眼看马匹跑远，伊帆道:“马就这样不要了么?“李沧溟道:“它们陪咱们赶了半月的路，早就瘦了.留着也是无用.“伊帆不解，李沧溟早已迈开大步，向前走去.耳中听他唱道: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进得城内，伊帆只想尽速回琴馆找师父，李沧溟却不许.二人在最繁华的街道内找了间最好的客栈，租了两间上等的客房.待一切安顿完毕，伊帆又要去找师父，李沧溟正色道:“你已是武夷的弟子，正应做武夷弟子应做之事.“
伊帆道:“什么是应做之事?“李沧溟笑笑:“且睡一晚，明日便知.“便往自己房间去了.伊帆在自己房中百思不得其解，想到雨点儿与师父来，更是愁肠百结.
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生，第二日起来，李沧溟绝口不提要做何事，一直挨到将近傍晚，才对伊帆道:“咱们这就出去找乐子.你少说话，要你说时，你才说.“拉着伊帆出门，一路前行.伊帆眼看他带自己到了风尘之地，禁不住问:
“这就是正事?“
李沧溟指着前面一处青楼，道:“这是乐子，也是正事.“架了伊帆胳膊，便往里走.伊帆知道那处是扬州最大的青楼，城内所有达官显贵，都有去过.在里头只怕会遇着相识之人，告知师父，自己跳进长江也洗不清.无奈李沧溟硬架着他，也是无可奈何.
刚到门口，就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迎上前来.李沧溟一手揽了一个姑娘的腰，一手捉住另一个姑娘的小手，大声谈笑，十分亲密.伊帆看到这样的场景，万分惊诧.看来李沧溟并不是第一次来扬州，进城后他熟门熟路，现在又与青楼姑娘谈笑风声，想必在扬州城里，呆过好一阵子.
随后大步进门，来到正厅.厅内花团锦绣，布置得甚为豪华，随处可见欢声笑语，若不说这是青楼，倒像是正是举行一场婚宴一般.伊帆只顾了低头，但恐遇着熟人.一个穿着华丽的中年妇女迎上前来，先是与李沧溟大声招呼，然后低声窃语，引两人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包厢之内.
房内一张大大的圆桌，李沧溟与伊帆两个靠窗坐了.向窗外看，可见扬州部分城景，远处，还可见天下闻名的瘦西湖.略坐一坐，就有人摆上蔬果，花生瓜子之类.不一会，各色甜点菜肴尽都上了.却没有酒.李沧溟与送菜的小厮耳语一句，随后酒也送来了.
伊帆看桌上满满的吃食，自己久居此地，竟也有未曾见过的.正要动手尝上一口，就有两个身着纱裙的妙龄女子走了进来，一个自称是春娇，一个自称是芝敏.进来后毫不客气，各自挑了一个，一屁股就坐在两个男人怀中.
但闻得浓香扑鼻，怀中软玉温香，伊帆不禁有些心猿意马.怀中的女了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娇滴滴地道:“公子，你是第一次来?“伊帆不敢答，偷眼瞧见李沧溟抱了怀中女子的腰，脸上堆笑，不由得心中暗暗摇头:“什么大侠?“
这时李沧溟大声叫道:“我这小师弟第一次来，从来没见过女人.你们可要好好伺候，不能吓着了他!“两个女子掩嘴笑作一团，李沧溟也跟着一块大笑，浑不把脸涨得紫红的伊帆放在眼里.伊帆略有些生气，也不好发作.这时，他怀中的女子轻轻在他耳边道:
“小女子芝敏，未知公子尊姓大名?“
她言语温柔，听在耳中，麻麻酥酥.伊帆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面如银盘，发似堆云.五官精巧，实是有几分颜色.只是一张脸上全是脂粉，稍稍动作大些，便似要掉落下来.
伊帆回道:“在下伊帆，姑娘有礼了.“芝敏笑道:“哎哟，原来还是个读书人!“说着，一只玉手搭上伊帆心口，不住抚摸.伊帆叫苦不迭.
纠缠一阵，门外又走进一个女子来.却原来是在厅内引二人上楼的老鸨.她微扭着腰走近，手上的丝帕一扬，屋内便又多了一股浓郁的香气.伊帆与她一照面，见她同样是满面脂粉，头上钗环锦翠.不知道有多少年纪.
她一走近，两个青楼女子就站起身来.那老鸨笑盈盈地道:“李大侠，今儿个你带来一个生客，老奴招呼不周，该罚一杯.“说着，自己动手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李沧溟却道:“酒不必喝了，你只需打几盆清水来，我就饶你这次.“
老鸨一怔，旋即招了招头.屋外有人应了声.很短的功夫，就有几人捧了几盆清水进来，放在屋内.老鸨笑道:“难不成不喝酒，要和大侠一般，只喝水么?“
李沧溟从腰中抽出剑来，放在桌上.一字一句道:“叫苏小媚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