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灵境,烟雾缭绕.
已是深秋,幽静的山谷内落叶满天.燕无双水灵灵的双眸一瞬不瞬,盯着不远处坐在落叶中的中年男子,问:
“小慧,你瞧那人,他在作甚?“
“小姐,咱们还是不要理这么多闲事罢.说不准是老爷叫来的人,要捉咱们回去呢.“一个十五六岁丫鬟装束的少女答.
“才不是呢.“燕无双道.她看那中年男子坐在地上,已有一两个时辰.那男子不时喃喃有词,起身手舞足蹈,不时又坐在地上苦思冥想,一举一动,都让人不明所以.
两个少女本意是来游山玩水,却不经意间在此高峰之上,荒谷之中,遇见这么一个举止奇怪的男子.二人正当少艾,好奇心盛,不免观望.
过得一会,那中年男子自地上捡起一根枯枝,缓缓站起,对着落叶凝视良久,忽然伸出枯枝.将一片落叶正中穿过.燕无双和小慧,都不由得惊咦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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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帆迷迷糊之中,听得雨声沥沥.睁眼一看,水雾濛濛.一个通体雪白装束的少女蹲在跟前,一手撑伞,一手拿了蓑衣,遮挡在自己身体之上.伊帆只道是在梦中,努力睁眼瞧个清楚,但见那少女发结双环,肤白如玉,好一个美人儿.
四目相对.少女神色无喜无悲,不淡不雅.眸中空灵无物.伊帆醒未醒,眼睛有没有睁开,于她而言,其实并无分别.
两人在雨中你瞧着我,我看着你,雨水已经打湿了少女的衣衫,数滴雨水沿着少女脸颊滑落,又落入脚下的泥土之中.伊帆挣扎着想要说话,少女却在这时偏过头去,将雨伞与蓑衣盖在他身上,匆匆走开了.
伊帆独自趴在泥水之中,情状甚是苦楚.身上虽有雨伞与蓑衣,怎奈雨越下越大,渐至大雨倾盆,不一会,他已全身湿透.身上湿冷,却又疲累无力,爬将不起.不知道过了多久,但见雨渐渐地停了,远处一个人影静静地走来,却是那个少女去而复返.
少女蹲下身来,手上拿了一根细细的竹枝,轻轻在伊帆眼前来回数遍掠过,随即伸到伊帆腰下,稍一用力,伊帆便转了个身,适才是脸俯而向地,现在则仰面朝天.
少女也将脸凑过来,不停地看他.那细细的眉,精巧的鼻,如斯真切.伊帆想要说些什么,但两人视线相交,少女却对他视若无睹,仿佛她看见的,只是一件普通不过的物事.
两人再度互相瞧来瞧去.好一阵,少女放下手中竹枝,自腰间的竹篓中取出一小块竹笋来.她用手指轻轻一拨,竹笋在她掌中倾散,原来是早已经切成了片.她自当中拣出一片来,递至伊帆唇边.
五指纤纤,手掌精细小巧,只是那肤色也太白了些,就连那青青的脉络,也可清楚地看到.鼻间闻到竹笋的清香,伊帆也顾不得眼前美色,张口将笋片咬入口中.笋片滑而多汁,几乎不用咀嚼,入口便要化了.刚吃完,少女又将掌中的笋片拣出,再递到他嘴边.不用多时,少女掌中的十余件笋片,全入了伊帆肚中.
少女站起身,抬头看看天色,又俯身将伊帆身上的竹伞与蓑衣拉了拉,随即飘然而去.伊帆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痴了.
雨早停了,天空中的云层随风变薄,几缕阳光投入大地,风也变得暖和了.伊帆呆呆躺在泥水中,眼见不远处的溪流变得轻快.身上感觉也好了许多.
“我这是在哪呢?“舔舔嘴唇,口中仍留有竹笋的香味.探手一摸,额头并不发烫.随即便想要爬起身来.
这番挣扎起身,显得相当轻易.转首四顾,周围高峰林立,只有自己所立之处,地势低洼,原来自己随着溪流飘到了低谷之处.那少女来时去时的方向,云雾弥漫,隐隐约约,不知道是山,还是树林.
他此时心心念念,全是那神秘的少女.心道:“那姑娘如此好心,我必要当面谢过.“披上蓑衣,抱着自己的琴与少女留下的伞,向少女离去的方向走去.
刚刚下过大雨,路上仍是泥泞.伊帆沿着那一排细碎的脚印小心翼翼地前行.曲曲折折转了两三个弯,过了一道山谷,只见前面一片好大的竹林,地上的脚印也消失了.虽已近秋,竹林却仍是青青郁郁,直立挺拨.竹林间一阵阵不知道是水气还是烟雾,飘荡游离.
眼见竹林生得密密麻麻,行人难以穿行,伊帆怅然若失.正在犹疑不决之际,竹林中隐隐传来琴声.侧耳细听,琴声又不见了.沿着竹林走了一圈,在竹林边上一处山崖边,有一片茂盛的藤蔓,隐约似有个入口.伊帆用手中的琴拨开藤蔓,穿入其中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小径直通入竹林之中.
就在这时,耳边琴音传来,这次听得真切.伊帆心中欣喜,脚下加快.约摸走了三四十步,前面出现一间小小的竹屋,依山而建,屋外一圈细草铺成的平地.琴音淙淙,正是从竹屋中发出.
伊帆紧走几步,来到竹屋外.只见竹屋离地而筑,一扇竹门外,连着数阶竹梯.就是竹屋之上,也铺着厚厚的竹叶.屋檐下,还挂了几串腌制好的竹笋片.
“一定是这里了...“伊帆大喜,想要上前敲门,又恐唐突.思忖良久,仍是心中惴惴.沿着竹屋走了几圈,看见屋旁有一半人高的石块,爬了上去,透过竹窗向内张望.只见那白衣少女正端坐在窗边,身前放了一具古朴的瑶琴.
白衣少女弹一阵,停一阵.眉尖若蹙,似有所思.未几,她将面前的琴谱翻过一页,凝神看了一会,双手按在琴上,久久未动.终于,她轻叹一声,手指划动,琴音自她手间传到屋外,伊帆听得那琴声断续杂乱,不成曲调.
蓦地,白衣少女轻咳了两声,白润的脸上泛起红潮.她抬起头来,目光缓缓望向窗外.
伊帆吃了一惊,赶紧矮下身来,再不敢留在石上,溜了下来.一阵手忙脚乱之下,手中的琴也差点脱手掉落.定了定神,伊帆心道:“这姑娘于抚琴之道,并不熟知.她于我有恩,不如我教她些粗浅技艺,也算有所报答.“
想到此,伊帆喜笑颜开.直接开口叫唤似有不妥,想了一想,他找了一块略干净的草地中坐下,将断弦之琴置于膝上.再次定了定神,忖道:“这样美丽的佳人,我要弹个什么曲子,方才不会唐突了她?“
思前想后,伊帆心道:“师父仰慕子期先生,言必称子期,是渴求知音啊.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若我与那屋中的姑娘也有如此牵绊,也不枉了.“当下整整衣衫,屏心静气,驱除了心中的杂念,才动手弹将起来.原来那高山流水之曲,经时久远,曲谱各有不同,伊帆膝上之琴虽然断了两弦,但仍能弹奏.
初弹高山,后弹流水,峨峨兮,洋洋兮.伊帆展必生之所长,一气弹奏毕,双手按弦,一颗心怦怦直跳.偷眼看看屋内,屋内却毫无动静.
伊帆大失所望,心道:“这竹屋建在如此幽静之处,想是姑娘不欲被人打扰.我虽是在屋外抚琴,恐怕也是孟浪了.“一念及此,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呆呆坐了一会,伊帆站起身来,将蓑衣与竹伞留在门边,然后朝竹屋内深深一揖.随即转过身来,走向来时的小径.
眼看就要走到竹林外,回首一望,见竹门处,一袭白衣,那少女正俏立门边.伊帆苦笑,又对着那少女长长一揖.虽有不舍,他仍是转过身来,继续往竹林外走去.
走不多步,耳畔风声飒然,头上挨了一记.伊帆吃痛,回头一看,见那白衣少女不知何时竟已追赶上来,手上拿根竹枝,盯着他看.伊帆一看是她,赶忙拱手,道:“在下伊帆,蒙姑娘相助之恩,铭感五内.刚才唐突,还望恕罪...“
少女却不应他,一个晃身拦住了去路.手中竹枝又往伊帆身上轻轻抽来.伊帆用手护住头胸,迭步后退,不多时便退回到竹屋边上.少女用手中的竹枝指了指屋内,仍旧不发一语.伊帆心想:“难道她竟是个哑巴?“念头未落,少女手中的竹枝便落了下来.伊帆赶忙退让,走上竹梯,进了屋内.
屋内不大,只得一几一床.几旁有个香炉,白烟袅袅,不知燃的是什么香料,其味清而不腻,四面周遭,都用纸糊着,地上铺了一层毛毯.细看之下,墙上糊的纸上,竟画了无数人形,拿了各种兵器,姿态各异.
少女将伊帆赶至屋内,仍是不发一语,自己到几前坐下,就着瑶琴,不停弹弄.伊帆站着听她弹了一阵,曲调仍是杂乱无章,其声突兀断续,咽咽哑哑,实在不忍卒闻.少女手上加快,又弹得十数声,突然身子前倾,闷哼一声,嘴角处溢出一丝鲜血来.
伊帆大惊,又不敢上前.少女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帕,擦了擦唇边的血渍,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坐下,双眼望向门外.屋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丝丝如线,落在地上,静谧无声.
此刻天色阴暗,屋内更是黯淡无光.少女坐在门前,痴痴望着落下的雨丝,怔怔出神.伊帆在屋内局促无措.他瞥见窗边的瑶琴,壮了胆子走了过去.琴边有一本翻开了的琴谱,伊帆拿在手中,就着窗外的光亮细看.
大凡琴谱记录之法,先以文字记之.后经人改进,才有图示.伊帆手中拿的琴谱,似乎是用手抄写而成,字迹凌乱,画的图也模糊难辨.仔细看了一两页,觉得此曲甚是古怪,指法变化多端,不合情理.有许多弹奏之法根本不能及之处,应是抄写者不辨琴律,弄错所致.
翻到页首,有四个大字:无心无妄.页尾,却画着一个坐着的人形.伊帆不禁叹道:“这是什么琴谱,只怕是抄错了的.我学琴也快有十年,从来没听过有无心无妄之曲.“
话一出口,伊帆便知不妥,赶忙掩嘴.偷眼瞧那少女,她仍是端坐,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伊帆心中略定,重新细细的翻看琴谱,越看越觉新奇有趣.心里想:“这天下间,还有如此抚琴之术么?“一念及此,他跃跃欲试.就着几前坐了,低头看几上的瑶琴.
眼前的瑶琴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伊帆心头一震:“难道是?“他将瑶琴略略抬起,凑近细看,只见琴上有四个绢细的小字:“桐梓合精“.伊帆禁不住心中大喜.原来他自幼听师父说及历代名琴,其中便有司马相如所有之琴,名为“绿绮“.眼前的瑶琴无论形相和琴内刻字,都是传闻相符,必是那名琴“绿绮“无疑.
乍见此传世名琴,伊帆爱不释手.观玩一阵,手指轻挑,在琴弦上一拨,其音说不出的钻心入肺.他按捺住心内喜悦之情,默念方才看过的琴谱,也就在此时,伊帆胸腹之中,一股细细的热流缓缓升起,从腹至胸,不住游走。此刻他心思全在琴曲之上,体内的异样,一些也不在意。
默念毕,伊帆开始就着琴谱上的曲调弹奏起来。虽然稔熟于心,但琴谱中的曲调,并非寻常指法可以轻易弹得,伊帆放慢了节奏,心中默念,一个音一个音缓缓而弹。琴音断断续续,总还是弹了出来。
弹了约摸小半曲,伊帆停下手,怔怔沉思。此刻他想起师父,一直以为师父对自己是倾囊相授,如今自己虽有琴谱在手,却不能弹出,莫不是师父还藏了些技艺未教不成?想到这里,伊帆先摇了摇头。一时间情绪纷杂,胸中那股暖流,也似失去了控制,在体内乱蹿。
未几,伊帆便觉得胸中烦乱,气息不顺。眼前事物时近时远,连意识也有些模糊起来。他努力收束精神,伸手去瑶琴上再弹下一个琴音,手未及琴弦,忽然觉得喉头一甜,一口热血自胸中喷出,洋洋洒洒,落在琴谱与瑶琴之上,就连胸前的衣襟,也湿了一片。
吐出一口热血,伊帆胸中的气闷倒好了许多。他双手按住琴弦,再不敢妄动。一会,他用衣袖拭去琴上的血渍,但是琴谱上的血,却早就融入纸中,擦拭不得。
擦擦嘴边的血迹,伊帆呆呆坐着,良久良久。此刻天色更加昏暗,屋外雨声如注。那少女不知何时站起身,点起一盏灯来,放在伊帆身前几上。伊帆眼见她轻来轻去,再回到门边坐下,眼睛还是望着门外。
伊帆心道:“这姑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她留我在此,并无用处。不如告辞归去,师太和赵姑娘此时寻不着我,恐怕也是心焦。”思毕,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衣裳,抱起自己的断弦之琴,走到门边,对着少女深深一揖。
少女转过头来,眼中空无一物。伊帆只道她并不能说话,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外。饶是他左指右指,少女只是无动于衷。伊帆有些着急,啊啊了几声。忽然那少女也伸出一指,对他说道:
“断了。”
伊帆见她忽然开口说话,倒吃了一惊。顺她手指一看,原来他怀中的琴上,两根断弦缠绕垂下。少女盈盈起身,自伊帆怀中取过断琴,走到床边翻找一阵,拿了两根丝线出来,来到窗边几前。伊帆在门边看着她神情专注,眉尖微皱,纤纤十指灵活穿转。只隔得一会,少女抱了琴,走至伊帆跟前。
“好了呀。”少女说。她脸上泛起一些些生气,空空的眼眸里,也似有了内容。看她的模样,应该有十四五岁,可是她的语声稚嫩,清脆有余,略无婉转,便似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一般。伊帆接过琴,看到琴弦已经换过了,新弦旧弦,并排而立,齐齐整整。
伊帆心中喜悦,拱手道:“多谢姑娘。”
少女瞧着他,不再说话,伸手牵住伊帆衣角,引他来到窗边。她松开手,指了指琴谱,又指了指“绿绮”。伊帆知道她要自己再弹,只是刚才自己也只弹得一会,便口吐鲜血,岂敢再弹?然少女神情殷切,秋波罩定,却又不好拒绝。
为难之际,肚中忽然咕地叫唤了一声.
“我饿了。”伊帆指指自己肚子.少女看他一眼,走至门边披上蓑衣,打了竹伞,走进雨雾之中。伊帆在窗边看见她瘦小的身子走在雨中,微微摇晃,只是不知道这荒山之中,她能去哪里?
在屋中呆了一会,雨势渐小.再过一会,少女便回来了,她站在门边上,放下竹伞,手里多了两尾活鱼。鱼穿在一要细细的竹枝之中,不住摇动尾巴。她见伊帆还在屋内,似是笑了一笑。便见她自腰中抽出一柄尖尖的小刀来,蹲下了身子。
须臾间,她整顿好手上的鱼,放在门边。在屋檐下就着滴落的雨珠仔细地洗手。天色又回复了光亮,雨珠滴在她掌中,溅起一阵水花。然后她在屋内来回走动,不知道从哪处拿出一个小鼎,一个小钵,把鱼放在钵内,就在屋檐下盛了雨水,生起了火。
鼎内火光映照她的脸庞,她的眼眸轻微颤动。不一会,整间竹屋内,都弥漫了香味。
少女打开钵盖看了一眼,又自屋角拿出一截尺许长的竹杆来。拿出腰间的小刀慢慢削切。小刀在她指尖跳跃,却不曾伤她分毫。好一会,她掌中多了两只竹碗来。
做完这一切,屋内的鱼香味更浓了。少女熄了鼎内的火苗,再找开钵盖仔细瞧了瞧。抬起头,看着伊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