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假山后面，正无比纠结的抓着头发，若是没有前几天的那次邂逅，我想我也不至于如此苦恼。
假山的另一头，是一片不大的人工湖，湖边小路上通明的点着一圈红灯笼，灯笼里面散出的柔光把整个湖面映衬微微泛着红，而天上的月光，又让这红色中淡淡的透着银，这或红或银的光芒相互交错，竟在这不宽的湖面上编织成一片梦幻的迷雾。
而迷雾的中心——那个小小的湖心亭上，正传出阵阵琴声。
“波浪叠叠，寒鸦成双，伊人远逝，吾自孤单，时光茬茬，凋零咏叹，如岸相望，永隔大江。”
歌声和着琴声而起，声音凄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夏末凄切的寒蝉，又似晚秋飘零的孤鸿，让人心生悲戚。而这凄凉的声音与这斑斓的迷雾交织在一起，更是多出几分浓郁得化不开的哀伤。
停顿少许，琴声骤然加快。
“天道难，天道难，如何剪开悲与凉？昨日红花今犹在，我心依旧，怎敌他，一泻千里洪波拥簇卷湖山？怎敌他，一泻千里洪波拥簇卷湖山？”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错杂而弹，如鼓在敲，如珠在滚，明明是个迅疾激进的曲调，可这节奏每加快一分，凝结在空气中的悲伤便加重一分，最后，全都聚成了亭中那美丽女子眸子里的那汪朦胧的秋水。
一处哀思，两行清泪。
“唉”
一声低低的叹息在这冷夜的空气中蓦然响起，琴声戛然而止。
少女转过头，脸上尤有两道清晰的泪痕。
“哥哥！”少女低呼一声，声音略显慌乱，她急忙起身，有些局促的站在那儿，倒像个被人窥到秘密的小孩。
男子缓步从少女身后阴影处走了出来，与少女并肩而立，他没有出声，只是看着这似梦似幻的湖面愣愣的出神。
少女也不敢出声了，她顺着她哥哥的视线不断找寻着，似乎是想找到他目光的焦点。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的站着，站着，好似要与这璀璨得有些虚幻的湖光，融为一体。
良久，男子终于收回目光，他看了看旁边有些清瘦的少女，嘴巴蠕了蠕，却又是一声长叹。
少女浑身一僵，她低着头，耳朵上带着点点鲜红的血丝，眼睛却是不敢看身边的男子，只是支起耳朵听着，她双手紧紧的握着扶栏，似乎是生怕听到什么令人害怕的话。
又是长久的沉默。
“哥哥！”少女有些不安，她不知道她的哥哥是否发现了什么，她决定先开口。
“洋儿。”男子转过头来，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少女那看起来有些秀气的小脑袋，声音温柔宠溺，看着少女轻微颤动的肩膀，他心疼之余却又透着无奈，“那孙家大公子.....你便忘了吧！”
少女猛地一抬头，她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的看着身边这个她熟悉无比的男人，泪水，从她眼角轻轻滑落！
男子似乎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他闭着眼睛，轻声叹道：“孙无念，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孙家未来的掌舵人了，既然生于家族，长于家族，那便有对家族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苦了你了！”
“哥！”少女猛的一声惊呼，只是那眼中那股哀伤，似乎更重了，“我以为你会懂的......”
看着少女泪流满面的样子，男子的心，登时就软了，他轻轻揽过少女的肩膀，声音变得更加温柔起来，“洋儿，你的苦，哥懂，哥都懂，想那孙无念一介庶子，又怎么配得上......”
“不！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少女猛地挣脱来开，她跑远几步，对着他哥哥莫名的咆哮。
“洋儿！”男子疾呼一声，伸出手，却又缓缓放下。
少女轻轻盖上眼皮，任凭那泪水从自己的脸颊滴落，待重新睁开眼时，她的嘴角竟然多了一丝微笑，只是这丝微笑出现在那张满是凄苦的脸上，却让人更加的心疼。
“哥哥，你不知道吧，那孙腾升，便是我杀的！”少女突然的开口，却不料吐出来了如此森冷的话语，可少女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带着笑！
男子的瞳孔急剧扩大，“洋儿，这可不是开玩笑！”
“哥哥！”少女却打断了男子的话，“辉夜你是知道吧，就是那个你委托杀钱家小姐的辉夜，我就是在那下的单。”看着男子越变越白的脸，少女继续补充道：“那晚你和父亲的谈话，我全都听到了。”
“你......！”男子满脸震惊的看着她妹妹，他没料到自己从小宝贝的妹妹，会看到自己的阴暗面，他更没有料到是，自己的妹妹，那个从小温顺善良的妹妹，竟然也会做出如此阴暗之事来！
“我不后悔，哥哥！”少女直直的看向她的哥哥，眼睛里没有一丝畏惧，“真的，若是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样做！”
“可是，为什么？”男子失声大叫，恍若失去了全部的魂魄，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孙腾升作为孙家长子，无论是容貌还是其他在这城里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为什么自己的妹妹要杀了他？杀了自己的未婚夫？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少女喃喃的望着天空，忽然，她回过头来，虽然眼角还有泪水不断的滑落，可唇边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大了，“究竟为什么，难道哥哥你会不知道么？”
男子浑身一震，他颤抖着用手指着自己，“我......？”
少女轻轻笑了笑，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那深埋已久的、大胆的迷恋。
“哥哥，你知道么，我最大的梦想是能好好地守在这个园子里，看着你成婚，看着你生小孩，看着你一切的一切，只是静静的看着，即使什么也不干，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少女低低的诉说着埋藏在自己内心数十年的心事，如梦中呓语。
她忽然抬起头来，虽然眼眶里还噙着泪水，可是那双眸子，却分外清明，“只是没想到啊！死了一个孙腾升，却又来了一个孙无念，呵呵......还真是......天不遂人愿呢！”
她轻轻的笑着，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一场与她毫无瓜葛的的游戏。
男子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你疯了么？”沉默片刻，他突然疯狂的跑到她妹妹跟前，用铁爪子一样的手死死的掐住他妹妹的肩膀，“你清醒点！我们可是亲兄妹，最嫡亲的兄妹！”
“是的，我疯了，我彻底的疯了......”
少女两身体如同一张单薄的纸，任由他哥哥摇晃，可她轻柔而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还是准确无误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从我懂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疯了！”
男子手中的动作为之一顿，少女轻轻挣脱开来，回头望着她哥哥放肆的笑，“哥哥莫非会认为，被如此优秀的你从小照顾到大的我，还能看上别人？”
“你......”男子张大嘴巴，整个人如遭电击，他浑身在像筛子一样不停的颤抖！
少女轻叹一声，再看向她哥哥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爱慕，有关心，有那么一丁点的责怪，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忽然展颜一笑，就像在暗夜里最美的精灵，她乳燕归巢般迅速的投入到了她哥哥的怀中，轻踮脚尖，润湿的红唇轻轻的碰到了他那让她期待已久的地方。
“哥哥，你一定要幸福啊.......”
少女轻柔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待到男子回过神时，才发现，这里，早已经没有了她那秀丽的身影.......
......
在少女进屋之前，我已经蹲在了她房间的房梁上。
少女冲进屋子，栓上房门，把有些瘦弱的背紧紧的靠在房门上，任凭屋外如何叫喊，她始终不为所动。
急促的敲门和呼喊声终于是停了下来。
“好吧，今夜你好好想想，我也好好想想，明天......明天，我们好好谈一谈如何？”屋外男子的声音温柔得过分，看得出他不想再去触碰他妹妹那根敏感的神经，更看得出他对他的妹妹有多重视。
没有回音，甚至连一丝传递信息的声音如摔桌子声都没有，有的，只是一门之隔内，那若有若无的呼吸.......
男子小心翼翼道：“好好休息，明天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如何？”
房里，始终没有声音传来，男子别无他法，长叹一声，终于转身离去。
而随着男子脚步声的慢慢走远，少女的身体慢慢从门上滑下，眼泪，夺眶而出......
低低的啜泣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又趴了一阵，少女站起身来，左手抱着右手，一步一顿的走向床边的大柜子，从我这个方向看过去，她那清瘦的身影竟然是如此柔弱。
她缓缓走到这柜子前，这柜子大得吓人，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而柜子中央，还落着一把大大的金锁。
少女轻轻的抚摸着那把锁，一声低低的叹息在空气中化了开来，她从脖子下取出一根红红的线圈，而线圈底下穿过的，是一把明晃晃的钥匙。
“咔哒”一声，大锁打开，少女取下大锁，小手猛的一挥，那把大锁连着那把还带着她体温的钥匙一起，飞向了窗外，在这苍白的月色下，几个闪烁，消失不见。
少女呆呆的望着钥匙消失的方向出神，看了很久，她才面无表情的转回身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回身的那一瞬间，我竟感觉到了她往房梁上看了一眼！
少女缓缓拉开柜门，借着月光，我看到了里面的东西——那不是衣服，不是玩偶，而是一柜子码得整整齐齐的卷起的画轴！
少女从里面随意的抽出一卷，慢慢的走道桌子前，“噼啪”一声，昏黄的灯光在桌子中心一圈一圈的散了开来，整个房间瞬间明亮了起来。
少女盖上火折子，轻轻的把画卷慢慢摊开，她颤抖着用手指轻轻的触摸着画面，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我很想看清楚画卷上究竟画了什么，可少女瘦削的身影却将它完全挡住，当我想换个地方瞟上一眼时，少女却突然把手中的画卷一合，捏在了手里。
“彩云是现实，黑云是梦幻，可惜彩云永远都在天空，我永远都触碰不到它分毫，属于我的也只有这现实的梦幻。”
少女那略显低沉的声音在这小小的房间蓦然响起，我心中不禁一沉。
“可是人一旦得到梦幻后，却又愈加向往起现实了！”
“人呐，还真是种贪得无厌的动物呢！”少女摇头轻笑，笑音未止，她却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放出丝丝亮光，“你说我说得对么，钱三少爷？”
沉默片刻，我悄无声息的站在了少女身后，我的脸上此时有些不自然，我确信眼前的女子不会一丝一毫的武功。
“什么时候发现的？”长久的沉默后，我缓缓开口，低沉的声音下面掩藏着我此刻不平静的内心。
“三公子又让我吃了一次惊呢！”少女回过头来，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而这笑意似乎也把她眸子里那浓郁得化不开的哀伤都给掩盖住了，一时之间，整个人竟显得有些明媚起来。
“我能问问是谁要杀我么？”少女背着手轻轻摇摆着，那模样，就像一个讨要第二颗糖果的小孩。
见我长久的没有回答，她又有些无奈的笑了笑，道：“既然三公子不愿说，那也就罢了！”
她轻快的走到桌边，反手坐到了桌子上，笑吟吟的看着我，我感觉她的眸子在发光！
“你是如何发现我的？”我再次问道。
“可能我的鼻子比较特殊吧！”她指着自己的鼻子笑了起来，微微偏着脑袋想了想，她又意有所指道：“你下次可以叫敏月换一种香料熏衣服喔！”
香料？我摸摸胸口，那里，是赵敏月给我的香包，大意了！
我有些意外的看了看坐在桌子上的悠闲少女，这个女子，却如我第一次见她那般，美丽之中却又带着......聪慧！
我的眸子里散出丝丝奇异，“你难道不害怕么？”
确实，从她发现我开始，一直到现在，她的脸上都没有露出过丝毫的畏惧，就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一个多年老友，而不是来杀她的杀手。
“为什么要害怕？”少女无所谓的笑了笑，“就算你不来，我也是要死的，你来，还能帮我一把。”
她又对着我俏皮的眨着眼睛，“要知道拿刀抹自己的脖子，那可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哟！”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着实被眼前的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给惊艳到了，我十岁入行到现在，能这么坦然面对死亡，却是独此一人了！
两人就这么默默的对视着，她笑吟吟的望着我，我一脸沉默的看着她，倒像是她是个胸有成竹的杀手，我是那个即将被杀之人。
沉默良久，少女忽然跳下桌子，她嬉笑着朝我走了过来，只是手上还紧紧捏着那卷画卷。“怎么？你还不动手么？我可是迫不及待了呢？”
她不无调笑道：“莫非是害怕敏月伤心？”
我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怎的，我对着眼前这个女子，确实是有些下不去手！
“作为一个杀手，你应该这样的......”她右手紧紧捏着画轴，左手却紧紧握住了我抓刀的右手！
我感觉我的手在不停的颤抖，而她柔嫩的小手上，却传来一阵如山般的稳健。
刀口，慢慢的往上提起，她突然对着我笑，“钱莱，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对敏月啊！”
我一愣，还不待我反应，我就感觉我的右手猛的向下一沉！
我赶紧向她望去，长刀，已经穿过了她的胸口，鲜血，正在那里开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花......
“钱莱，你瞧，我已经用我的鲜血，为这朵黑云，添上了红，你说，它会不会变成一朵彩云？”
她颤颤巍巍的将手中的画轴提了起来，那里，几点殷红的鲜红的正不断的在纸上渗开，而她，正望着那些红点傻傻的发笑。
“钱莱，可不可以不要砍我的脑袋，我不想让我哥哥看到我没脑袋的丑样子......”
“钱莱......”
......
少女的呓语声越来越小，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生命，正从她年轻的身体里，缓缓流干........
终于，少女的眼皮盖上了，从那里面，再也不会透出哀伤。
“噗通”一声，少女从刀口滑下，手中的画轴，也随之掉落。
微风拂过，那卷带血的画轴，在熟睡的少女身边，缓缓打开.....
那里，春光正好，桃花盛开，而在鲜红的桃花下面，一个白衣公子，正朝着外面，温纯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