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渐地失去了光泽,从西边黯然落下。
在凄寒的夜色里,等待柳眉风的是无尽的孤独与苍凉,他不知道明日的曙光到底会不会照在他的脸上,也不知道明日是否可以感受到第一股暖意。
他还是醒过来了,见这里空无一人,四周一片宁静,静得有些不寻常,静得有些可怕。空中的白鹭依旧在盘旋,柳眉风黯淡无光地笑了笑,或许自今只有这些飞翔的禽鸟肯留下来陪着自己。
红袍女子与那个小女孩早已不知所踪,连柳眉风心疑的是柳常鸣的尸体也跟着不见,连一指一发都悄然消失。不过所幸的是他现在还活着,或许活着才是他现在唯一的念想。柳眉风不知道那红袍女子为何不杀了自己,柳眉风甚至还宽慰自己,是红袍女子良心发现?
他已经躺在这泥潭里已经三天三夜,全身早已经被冻得麻木,最煎熬的是夜晚,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睛不能视物,身旁还躺着杜芸娘的尸体。
忽地天空掉下一物,紧接着又是一物,柳眉风幌了幌干瘪的眼皮,又一只白鹭掉了下来,原来这白鹭漫无目的地空中盘旋,此刻已经精疲力竭。他不禁忧心起来:忧心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白鹭尚存侠骨之心,何况我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我必须重振旗鼓,我要惩恶扬善,我要报仇雪恨,我要报杀父之仇……
日暮本是烛火升起时,柳眉风却看不见一点星星出来,他自知这又是一个漫漫长夜,周围的尸体已经发出恶臭,连柳眉风都觉得杜芸娘身上散发的腥味让他上吐下泻。柳眉风留下最后一口气,闭上眼睛,或许白日黑夜对于他自己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早已是垂死落幕之人。
这时白鹭狰狞地沙哑着、扑腾着、又歇斯底里地掉入深渊。柳眉风沉了一口气,依稀耳朵里听见人的声音,他已经睁不开眼睛,但是依稀可以辨析有人朝这般走过来。
白鹭渐行渐远,人声越来越近,说话的不止一个人,柳眉风四肢无力,也没有力气喊起来,或许他只能等待,等待他们发现自己。
只听开始说话的那个人声音沙哑,约莫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说道:“大哥,你看看这,看来我们来晚了一步了!”
柳眉风好不容易睁开眼皮瞧到那个人,只见他一身黑衣,只知道这个人很高大,柳眉风躺着只看见这个人的胸口,再往上便看不见了,这个人的前面就是刚才说话的老者。
柳眉风疲倦地闭上眼睛,听到走路声,以为他们要到自己这边来,又睁眼一瞧,一个浑圆脑袋的和尚,腹肉拖地,臂膀如桶,比任何人都要胖,头戴一圈佛珠,手执一把火龙禅杖,叹了一口气,骂道:“大哥,没看见柳常鸣,是不是逃了?”
柳眉风听到“柳常鸣”三个字不敢疏忽,心道:莫非他们就是我的杀父仇人。
柳眉风不敢闭眼,继续盯着,只见那黑衣高个子还是不语,站着他旁边的一个穿着一身道士服饰长须及腹,手执一拂尘,望向空中,哈哈大笑一番,取出火折子,打上火星,说道:“不急,天这么黑,我们四处认真找找,这里发生一次血战,横尸遍野,不过我听说柳常鸣一个人单刀赴约,一个人杀了这么多朝廷鹰爪,确实是一个光明磊落的汉子。”
那胖和尚托手一扬手中的火龙禅杖,“啪”的一声,地面石块瞬间震得支离破碎,吐了一口唾沫说道:“三哥,你到底是帮那一边,这奸贼光明磊落,哼,若不是他出卖大哥,害得我们这十年来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我们又怎么会偏居塞北天山度日,若是教我看见那柳常鸣我定将他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那黑衣高个子说道:“四第,若是你这样想,定是怪我连累你了!”
“大哥,快看?”说话的是刚才那个沙哑的老者,只见他手拿着一根火把,晃来晃去,终于停住在杜芸娘的前面,柳眉风心中大惊,这火把火势凶猛,晃得他眼睛睁不开。
其余他们三个跟走了过来,只听那个沙哑的老者说道:“这……这是那柳常鸣的老婆。”
那胖和尚一听,顿时间火冒三丈,提起那火龙禅杖欲插下去,那道士迅疾拂尘一卷,把那火龙禅杖化了过去。
那胖和尚狠狠地瞪着,只见他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气道:“三哥,你又与我作对。”
那道士笑了笑,说道:“死者为大,你有怨气冲那柳常鸣发泄,对一个死人干什么?亏你还是西域得道高僧,佛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原本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若是心存善心,则无可恼之事。”
那沙哑的老者点了点头,说道:“我觉得三弟说的对,此事与她无关,想她也是尚书女儿,如今落在无人安葬。当年我救那柳常鸣的时候,与她有缘,她待我也客气,既然是一种缘分,我们把她安葬罢!”
胖和尚被他们都训了一遍,哼了一声,说道:“反正你们都比我大,我自然是听你们的。”
柳眉风睁眼一看,他们去在搬杜芸娘的尸体,柳眉风不知何意,大急之下揪着杜芸娘的衣角不放。
那胖和尚见杜芸娘衣裙有一只小手,说道:“嘿嘿,看看这里还有一个小娃娃。”那沙哑的老者道:“莫非这就是那柳常鸣的孩子?”那胖和尚瞧了瞧柳眉风不动弹,说道:“那柳常鸣真不是东西,丢下她们母子二人逃了,我瞧这小娃娃长得到不错,只不过死得太可惜了,看来因果循环,老天报应在他们身上,只是便宜那柳常鸣了。”
那长须道士有些烦躁,毕竟明白若是有人因冤而死,必定魂魄在人间阴魂不散,若是缠在凡人身上,必定惹出祸端,说道:“不要多说,把他们母子一起安葬罢!”
那胖和尚点点头,解开柳眉风的手,柳眉风不敢睁眼,见他们拖走杜芸娘的尸体,又拔住另外一个地方,那和尚嘿嘿说道:“你们说这奇怪不奇怪,三哥,这件事你在行,你说若是一旦人死不瞑目,那鬼魂是不是便会跑出来?”
那长须道士适才还在想这件事,听身旁胖和尚问这个,他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那胖和尚摇摇脑袋,说道:“你看,这个小娃娃的手紧紧抓着这个女人的衣裙,我拔开又拉住了。”
那长须道士蹲了下来,好像饶有兴致,哈哈笑了笑,说道:“还有这等蹊跷的事?”
那沙哑的老者向来不信鬼神,他医术高明,往往有起死回生之效,他甚至自夸是从阎王殿抢人,此刻听见这个怪事,伸手一探,摸了摸柳眉风的鼻子,说道:“他还没有死?”
众人一惊,只见那沙哑老者按着柳眉风的人迎穴,那柳眉风忍不住咳出声来,眼睛也慢慢睁开。
那胖和尚在柳眉风的脑袋轻轻一拍,气道:“你这个小娃娃,差点吓死你爷爷了,为什么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那长须道士哈哈一笑,说道:“这个小娃娃在这个地方躺了这么久,自然人疲昏迷过去,你自己装神弄鬼说什么死不瞑目,你看看这个娃娃脸上没有一点惧意,看来你连这个娃娃都不如。”那胖和尚听了,只能低头不语,取出怀中一块酥饼,说道:“你这小娃娃叫什么名字?”柳眉风眼睛一亮,接过酥饼,饥不择食吞下这块酥饼,难受地说道:“我……我叫柳眉风。”那黑衣高个子说道:“柳常鸣是你爹?”柳眉风望了一下四周,低头不语,那胖和尚急道:“你这娃娃吞吞吐吐,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
柳眉风禁不住哭了起来,始终不答,那胖和尚见状,踌躇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爹是不是死了?”只见柳眉风终于点了点头,泣道:“我爹死了,我看见一颗人头,舅舅说是那我爹,还让我跪下,我娘也不说话了……”
那黑衣高个子跪了下来,众人皆跪了下来,只听那黑衣高个子望着天空痛哭道:“报应啊,老天爷真的是应验那个誓言啊!老天爷,你为什么这般无眼,我日日夜夜要想取了柳常鸣的性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众人在柳家庄寻了一僻静地,那里依山傍水,四人分别掘了三尺地,安放杜芸娘的尸体后,削了一块木碑,望了望那柳眉风,刻下“先妣柳母杜氏之墓”八个大字,左首下端刻下“不孝子柳眉风立”。众人做完这些分别拜首,吩咐柳眉风三叩九拜,寻了三只破碗,那沙哑老者取下酒葫芦倒将酒。四人见柳家庄全庄无一幸免,心中悲不自胜,便在庄里挖了一个万人坑,四人不识一人,只道他们都是柳家庄人,可以埋在一起也不算是一件憾事。他们都是习武之人,做完这些已经是初辰,柳眉风见他们要抛下自己欲要离去,心中着急,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嘴里仍不忘说“救我”二字。
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黑衣高个子的身上,只见那黑衣高个子伫立良久,思绪万千,终于点了点头。
那个沙哑的老者见状,嗯了一声,来到柳眉风身边,撕开柳眉风的布衫,只见他胸口一个手掌印迹,他大惊道:“是太极夺命掌,果然是陆振下的毒手。他也是福大命大,若是常人挨了这一掌,绝对熬不过七七四十九个时辰。”说罢,立即施针解穴,又从一个银色盒子里,喂了他一颗黑色丹药,叹道:“先前有人喂他吃了玄参丹才可以保全性命都现在,如今我已经封住他的穴道,避免毒素攻心。只是要彻底要消除毒素,还需要我们四人合力将他毒素逼出来。先前柳常鸣也中过太极夺命掌,我也解过,上次那是柳常鸣中毒不深,何况他根基不差,加上有千年人参奇贵药材作辅助。如今这个娃娃性命垂危,中毒过了几天,他又从未练过武功作支撑,若是没有旁人强制为他逼毒,怕是活不过明天。”
那胖和尚摇摇头,叹道:“并非我无情无义,只是我们这些年都在躲那武当道士,如今我们出现在杭州,是寻柳常鸣,若是耽搁太久怕是会被武当发现咱们的踪迹。”那长须道士瞧了一眼黑衣高个子,说道:“只是见死不救,非英雄所为。”那黑衣高个子提着柳眉风来到一块空地,说道:“我这就帮你逼毒。”余下三人见之,分别跑了过去,四人分别居柳眉风的东西南北方位,那沙哑老者位置最尊,寻机打通了柳常鸣的奇经八脉,只见柳常鸣脸上痛苦,那沙哑老者心中感叹:这个小娃娃当真是一个奇人,这奇经八脉是人筋脉根基,若被他人打通,那种疼痛犹如锥心一般,他幼时练武曾被师父打通奇经八脉,昏迷了几次,今日见柳眉风竟没有一点大吼大叫。
那柳眉风不知适才他们在自己身上干什么,适才疼痛难忍,他几度昏迷过去,但想起父母离开人世,他便再次振作精神,后来觉得神清气爽,眼睛竟无一点泛意,便知道是他们使自己变得这样,他起了起身,分别向四个人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四位大伯,我娘说过,受人恩惠,以礼施之。你刚刚给我吃的东西,我吃了之后觉得舒服多了,胸口也不难受了,后来他们每个人打在我身上,我反而觉得更加舒服,现在一点疼痛也没有了!”
三人听后哈哈一笑,那个黑衣高个子表情还是一动不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活像一块木雕。
柳眉风见他们站了起来欲走,说道:“带我走罢!我爹娘都死了,我不知道去哪里?你们救了我,若是任由我孤身一人漂泊天涯,还不如让我早些死了算了。”
那胖和尚揪着柳眉风的耳朵,说道:“你这个小屁孩鬼算盘打的精明啊?若不是怪你爹,我们四个大汉会整天东躲西藏,还想让我们照顾你这个娃娃,想得倒美!”
柳眉风听到这句话,低着头,眼泪滴了下来,众人不语,不忍心再去问他,突然柳眉风仰起头说道:“我知道我爹犯了错,但是我娘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她却离我而去,所以我要报仇。”
那黑衣高个子再一次望着柳眉风,见浑身脏兮兮,叹道:“他说的对,带他走罢!”
那胖和尚犹豫不决,劝道:“可是他是柳常鸣的孩子!”只见那黑衣高个子点了点头,胖和尚知道他态度坚决,背着柳眉头,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只见柳眉头点着自己头上的九颗戒疤。他掐了柳眉头的小腿,听见柳眉头喊“疼”,他忍不住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