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又称临安,南宋古都,且看当年繁华一时,又过百年有余,风采不尽当年。
话说这杭州西南城有一边外山村,村头有一小河,河道常流不息,直通钱塘江,终汇入海外。这河滩之上便零散着二,三十户人家,想那山村人数极少,常是耕町织布人家。未曾想这原是普通出处,却有一座酒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却也足足三楼之高,当地人唤这酒楼作“柳家阁”,而这村子也就叫作“柳家庄”,都道这里的人家都姓“柳”倒不得而知。
柳家庄子中错落着几十处庐野茅房,若说华丽也只有这柳家阁看得过去,相传这柳家阁的来历也有一段佳话。
叙说当年柳永进京赴考之际,游历钱塘江至杭州时,乘舟缘至于此,因迷恋此地湖光美色,滞留足足半月之久。每日随村民执锄而作、铺地而席,此地的民风淳朴也尽是一一模仿过去。于是提笔写下这《望海潮》于农家青痕石壁之上,那农家本就是殷实人家,极爱填词墨宝。那日见柳永于石壁填词,他见是落魄书生,不以为意。没想到直至次日他读下《望海潮》每一个字,才发觉柳永原是奇才。他极爱这幅字词,本想拓下赏观,但是叹息造诣不足,反倒辱没了这幅词。于是每日饮赏叹读,茶不思饭不就。那官人不是精明算计之人,但是他家娘子寸步妇道人家却有谋断之才,谋财之道早已遍及柳家庄。她知道夫君对这诗词爱不释手,不如就借这诗词扬一扬自己的名声。同时这柳家庄地理极佳,是进出杭州城的必经之地,源客通商、进京赶考,往来不绝,就与夫君商榷借资建了这酒楼。
这酒楼自北宋起便吸引了方圆十里的文人骚客,书生志士,过来临摹俯帖,至今已有三四百个年头。
这柳家庄去杭州城也不过半日时辰,南北之客若不赶脚都会留下来喝一杯温茶,若是当夜赶不上杭州城禁门也会留下来投尖一晚,以做明日打算。于是这柳家阁每日接踵而至,好生热闹。这吹锣鼓笙,迎宾接客,也有一阵繁华风景。这吹锣鼓笙的自然是小生门面,要说这阁楼的大场面便是这正堂坐着的一位鹤发老翁,只见他胡须繁白,发丝零乱,嘴巴里还唱和着柳永著名的诗词《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暮,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奢豪。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那老翁将柳永的这首《望海潮》由词化曲,添上音律,嘴中的声音或扬或顿,有起有跌。若是老翁只是唱曲也不见外,倒是他身边端坐着一名妙龄少女,身穿着青色布袍,布袍由麻衣所添,身材纤瘦,脸上蒙着面纱,虽看不出妆容,但却也有一番隐私遐想的意境。想必她也是江湖穷苦人家,生活不易,落魄流浪于此地混些盘缠,只是年纪尚小还未从夫,出于江湖礼数故此不得不蒙着面纱来掩人耳目。只见她手中提着一把二胡,那二胡看着有些岁月,估摸着比那女子的岁数还长些。看官虽然不多,但都是远处投宿的商贾之流,听曲本是消谴雅乐,调侃营生。他们若不着急赶路,多半会留下来听一听他们的雅曲,仅此这些已是让这“柳家阁”多了几分生意。这些跨南赴北的流浪之客蒙头灰脸地过活着,难得有一个闲适的地方让他们歇下来,这或许也是柳家阁的独特之处。
回过头来且说那老翁唱功不衰,唱的曲子悠扬逸长,曲调不冗。落音时如涓涓细流,回味无穷;高腔时声如洪钟之势,铿锵有力。
这歌声也真稀奇,竟然传到一里之外两位赶脚的路人耳中。这俩人一前一后,身材也是一高大一瘦小。
前者身材高大剽悍,文身汉服穿着,眼如星,耳如钉,黝黑面肤,倒掩不住一种神清气爽之意。腰间附着一柄长剑,坐上一匹青骢马,看着有二十五六年纪。而后者身形弱小,青衫文士方巾,只是眼似弯钩,脸带愁妆,却又一种文雅俊秀风姿,手着挑着一柄铁剑,跟着前方那汉子。殊不知,后者那人却是一名女子,她女扮男装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来行事方便,一路走来居然无人怀疑。
前者那文身汉服打扮的男子恰听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一句时,大叫了一句好,妙妙夸赞道:“柳永提笔写这首词之时,正是郁郁不得志,心中饱含愤懑之情,这首词或是向上书自荐自当另题不就。但其中‘形胜’、‘繁华’四字正是点睛之笔,直至笔下,皆是写尽杭州的形胜和繁华。”他的脸色神态尊容无不透露出钦佩之情。
后者的女子瞧瞧他的脸色,心中暗自佩服起来,娇嫩笑道:“师兄,你从小对诗词歌赋造诣不凡,精通各种文章,作诗填词也是信手拈来,只是我一窍不通,什么东南形胜,什么三吴都会,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曲子唱得好听,忍不住想哼上两句。”
前者那男子哈哈一笑:“三娘,你也认为这曲子唱得不错,你看,刚才唱得已是开头之句,若是这位唱官与平常诸位一般,以平缓舒和起调,未免少了些境味,殊不知他独树一帜,一开头便以激懑之力发声,倒是让人佩服佩服,不过美中不足只是他喉音沙哑,却少了当年柳永豪壮之意,多了几分不满之情。难不成这位唱官是一位六七十的老翁,若真是如此,衰老力道竟能传到一里之外,倒也是异乎寻常。”
那男子脸上的喜色不言而喻,自从出了家乡之后,他还未有过这般高兴,也许是那老翁激起了他心头的乐趣。
那叫“三娘”的姑娘原本姓陈,家中排行老三,故人都唤她“陈三娘”,原先她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从未告诉过他人,只有她身前的师兄知道“陈梓惜”这个名字。
只是她此刻也不知为何,倒觉得心头畅快:“师兄,你还有这般本事,光听曲就知道那老头是异乎寻常?说来听听。”
前者那男子勒紧马绳,生怕烈马突然狂跑起来,嘴中说道:“古人云伯牙绝弦谢知音,我虽无钟子期之才,却也可以从中听出些门道。柳永年少才华横溢,虽有伯牙之才却无子期之缘,无人赏识才华,久久不得志之后,心中愤懑不平更盛,黯然失色只得游山逛水,来到这杭州时作下了这《望海潮》。这老翁唱出来犹如身临其境一般,想必他也有相同境遇。”
陈三娘以前常听到那男子读到柳永的诗词,她虽不爱文章,却像听说书一样,记得柳永是个大词人。一时兴起问道:“师兄,难不成那老翁唱的《望海潮》便是柳永大词人写出来的词?怪不得师兄你对那老翁赞赏有加,只是这词读出来倒也没什么,唱起来倒蛮好听的!”
那男子看见三娘有心听说,顿时间来了兴趣,他知道三娘穷苦出身,却也晓得许多民间评书,对这些头道极是热爱。“三娘有所不知,这词当年便是弹唱流诵民间,不过这……”
那男子尚未说完,天空劈下一道闪电,紧接着传来一个响雷,想是那雷公电母也是爱发脾气的夫妇,骤间晴空变乌云一般。
一看天色,那三娘笑了笑:“师兄,你看这老天爷都嫉妒你的才华,眼看马上便要下雨了,前面有一个村庄,咱们今晚姑且前去歇脚一晚,明早再来赶路。”
“就依三娘所言,只是这一路你跟着我颠沛流离,倒也是过意不去!”
那男子正是兴犹未尽之时,眼中有些暗淡,声音越来越细,似乎怀有愧疚。
陈三娘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意,心中忐忑不安,禁不住心想:“柳参将令他娶张员外家的嫡家长女,他却性情颇为不愿,以‘素未谋面,感情不合’八个字之由拒绝了那张家员外联姻。柳参将得到消息严厉呵斥,便擅自做主则令其于六月十三良辰吉日成婚。无奈他父命难违,眼看婚期将近,却在成亲之日逃婚。临走之际还携带我,虽说我和他从小习武,已是同门师兄妹,青梅竹马之情早已入心,自当知情知意,莫非他也心属于我?是了,便是如此,我早已心属于他,他自当看在眼里。他不喜欢张家小姐,定是喜欢我了,所以才带我私奔。难道他为了我才于柳参将据理力争,离走家门?只是这一路他看似客客气气,聊的不是诗词便是音律,全无半点吐露心意,这又是为何?对了,想必先前他遭此事故,如今又颠沛流离,时机尚未成熟,这才始终不语。我且对他好些,让他心里有我,宽容些时日,自然会对我说的。”
三娘知道他的苦衷,立马转悲为喜,嘻嘻笑道:“师兄,那我们快些赶路罢,我肚子正咕咕叫着哩,去见识见识有什么好酒好菜来招待咱们。”
“好!”
俩人快马加鞭,尘土飞扬已是几百米开外,同时都是少年心性,玩趣颇盛,早已将刚才愁情旧绪抛开脑后。
“驾”“驾”的呼喊声,“嘚”“嘚”的马蹄身,“隆”“隆”的打雷声,还有远处阁楼上的唱曲声,或繁或清,却是和谐。二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来到了村口,村庄各家各户都种着柳树,此时正是七月时节,荷花早盛,柳枝已败。店小二见有人要来,忙笑颜出来,那汗巾甩在肩上干脆利落,笑着说道:“客官,里面请!”
三娘二人此番是初涉江湖,虽是逃婚更是游乐,一路走来都是看旁边路人投尖问法,倒是学得有模有样的,竟没人敢去敲诈欺负,一点亏都没吃上。
三娘刚才知此心意,有心取闹,手指一抛,只见五十个铜板层层叠叠落在店小二的手中,笑道:“这两匹马好生伺候,若是有半分不舒服,便拿你试问!”
那店小二见三娘出手大方,满心欢喜,嘻嘻笑道:“多谢这位公子,那是自然,我一定将这两匹宝马当亲生儿子对待,两位公子里面请!”
二人久居亭院成长,长受中庸门庭规矩,年少时难有乐趣,但在这一路走来临略外界江湖风情,却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此刻听到这店小二一口的方言,虽然不及官腔听得清楚,那绵绵细雨的腔调,三娘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那你便是这俩畜牲的祖宗啦!正所谓‘人畜不分’便是你了?”
旁边那高个子的男子本来是一本正经的脸色,听到三娘的一番取笑,想起刚才那店小二奉承的话,也是忍不住噗嗤一笑。
如今这店小二知道三娘在羞辱自己,但毕竟手中得了好处,也不好撕破脸皮,这五十文可以去东街换上一壶上好的烧酒。店小二想到其中利害得失掩饰着怒气,等待着吩咐。
看见三娘与那男子走进阁楼,明白来者即客这个道理,依旧保持一副嘻嘻笑容,嘴里不停地吆喝:“是”、“是”两个字。
三娘前脚刚走,屋外刮起了大雨,行人也渐渐消失不见,那店小二急匆匆地牵扯两匹马走进马厩,喂下草料,只听见阁楼里喝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