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难安的续篇)
“红阳仙教,百劫佛子。神通广大,泽被万世。”
穿着黄褐色法衣的巫祝,在锣鼓声中一边舞动着双手,一边用着好像还没睡醒的语调唱着祝词,这含糊不清的声音在边上跪着的二十来个乡野愚民听来,就好像是玄妙的仙音一般,再加上一旁聒噪的锣鼓,真似个仙家秘境。
只是这样的仙家秘境显然吸引不了不远处山坡上的两个人,他们都穿着灰色的圆领直衫,头戴幞头,腰间悬一把刀。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人看上去要年轻些,脸上表情显得有些焦躁。
“李头,你说那人怎么还不来?”被叫做李头的那人正坐在一块青石上,背靠着树闭目养神,说话的年轻人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山前的一条小路,“这群贱民真是聒噪,要不是重任在身,我就宰了这般贼子。”
等不到要等的人,脾气比较暴躁的他,越发受不了山下那群拜神的村汉了。
“耀居,不要急躁,该来的时候肯定会来的,”李头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好像是躺在自家的院子里一般,像这般等人的活计他干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早就练的一副好耐心,“像你这样,迟早得被自己急死。”
被叫做耀居的年轻人是李头的徒弟,李头既然这么说了,他虽然心中还是有火却也不敢再发牢骚了,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傅看上去一团和气,下手却最是狠毒,那可是好几个瘸腿的师兄留下来的教训。
又过了一会,耀居坐下站起循环几次之后,山道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耀居精神一振,定睛望去,看到那在显眼不过的标志,忍不住喜道:“李头,来了来了。”
正闭目养神的李头一听,猛的睁开双眼一瞧,松了口气,说道:“可算把人给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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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慧自从进了毕州,就总感觉有人在盯着他,只是他极少行走江湖,也无法判断这种感觉是不是真的有人在盯着他,也闹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对他这个皈依三宝的和尚感兴趣。
只是这一路上颇为顺利,没有半点波折,因此果慧原本还有点警惕的心,早已经松懈了下来。这天午时,果慧抄山间小道跨过黄眉县,进入昌富县,再过昌富县就到了天灵剑庄所在的枋阳县。
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袱,口中默念着经文,这样的长途跋涉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个苦差事,反而是一种修行,见大千世界而后定一颗佛心。此时他正默念着《金刚经》中的一段,突然听见前方的祭祀之声。祭祀山川、祖先乃是神州各地自古流传的习俗,果慧身为佛门子弟虽不认同,但也习以为常,然而当他看到那一群正在举行祭祀之礼的人们时,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这觉不可能是自发的祭祖之类的行为,再加上那一句再明显不过的祷词,果慧完全可以确定主持这场仪式的正是早已被官府取缔的逆教“红阳教”教徒。
红阳教宣扬“三世循环,百劫涅槃”,虽然不像已经被归为魔门的“铸剑门”一样有过造反的历史,但是也在官府的严格监控之下,像这样光明正大的祭祀活动,是根本不被允许的,至少在成州是这样。
因而他先是一愣,然后就准备告诉这群信众红阳教乃是骗人的把戏,佛门正宗才是灵魂最好的归宿。只是果慧显然传教的经验很少,虽然口若悬河,但是除了惹怒了红阳教的那名巫祝之外,没有半点效果。
这名巫祝乃是这洪望村本地人姓洪,原是个无赖,自从信了红阳教之后,就靠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在这附近村落传播了不少的信徒,因为功劳卓著,上个月刚刚被神使提拔为传教散人,成了昌富县一代的红阳教头目之一,这下他的传教热情更是高涨,三天两头的祭祀活动不停,还从没人敢阻拦的。
见这个外地的和尚不识好歹,洪散人也不是吃素的,只见他招招手,两个裹着红巾的赤膊大汉从他身后走出来,这两人本是流窜左近的盗匪,后来被洪散人拉拢,成了他身边的左右力士,对于那些不长眼睛的家伙都交给这两人打理。
他二人手中都持一把朴刀,这是从北地里流传来的武器,比南方流行的眉间刀要长,刀法偏于刚强有力,少了一丝灵活,持刀的两人依着反方向围绕果慧转圈,突然左边那人大吼一声,挥刀朝果慧扑来,果慧见他身长势猛,但是步伐之间缺少章法,便知道这人打斗全凭一身的气力,而缺少技巧,因而果慧毫不紧张,身形只是微动,待到那人扑到身前,果慧只是简单的将左腿往前一迈,便恰巧堵住了那人的身形,气势一滞,果慧双手化拳,一揽一送,就将那人击倒在地,这时另外一人趁机偷袭果慧的后背,果慧双腿回旋,正中那人刀背,那人的刀法显然比前一人要好,手中长刀只是稍稍一颤便稳定下来,而后刀法狂烈,好似泼风一般,难怪有人将这朴刀也称作泼风刀,果慧一边闪避一边寻找破绽,像这种稠密的攻势通常而言都必定会消耗大量的体力,等到气力不足的时候就会不战自败,只是那人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先前被击倒的那人也捂着胸口站起身来,果慧看似轻飘飘的一拳让他胸口差点透不过气来。
他粗喘一口气,挥舞着朴刀加入到战团,果慧心中暗道机会来了,这两人配合起来简直就是破绽百出,果慧抢身而进,先是一掌将头一人击倒,然后趁另外一个变招的时机凑近身前,双手一带,内力一震,那人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除掉了两个力士之后,洪散人依旧不死心,便煽动那些信徒来围攻果慧,果慧口中念一句:“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而后一边高声念咒,一边用内力将那些信众震开,果慧念得这咒唤作《清心咒》,起到清人耳目,震慑浑心之用。洪散人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他是个煽动别人的好手,但是说起腿脚上的功夫却是乏善可陈。果慧也不追赶,只是给那群信众讲了一会佛,便将他们悉数放走了,地上到这的两个也不例外,但是他们的朴刀倒是被果慧用内力震碎了,以示警告。
临近傍晚的时候,果慧到了昌富县县城,而此时洪散人正跪在另一人的面前:“神使,你要替我报仇啊。”
“就是你和他动手的?”
“啊?”洪散人发现神使的表情似乎不太对,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道,“是属下。”
原本坐着得神使这时站起身,一脚将跪着的洪散人踢翻在地:“真是好大的胆子!”然后又是一脚,这一脚带着内力,洪散人翻滚在地,像只虾米一样弓着身体摊倒在地上。余怒未消的神使跟上去又是一脚,这一脚直接让洪散人五脏移位,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处理完洪散人之后,神使招来一名心腹,说道:“你马上去黄眉,就跟周司事说,那个忤逆的家伙已经被我处决了。我吴继庆绝对服从周司事的命令。”
“尊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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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昌富县城,果慧先是化缘讨了一点饭菜,然后寻了个僻静的角落里吃了起来,这些日子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有一些虔诚的信徒要请他到自己家屋子里吃饭,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果慧师弟,”果慧正吃着饭,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抬头一张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见过果亮师兄,”果慧放下钵盂,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
果亮还礼,然后说道:“前两日住持师伯遣人送信给我,说师弟你要来毕州,请我代为照看,师弟腿脚太快,师兄我差点没赶上啊。”
“谢过师兄了,”他乡遇故知,实在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果亮是果慧师叔灵纪的弟子,俗家姓麻,乃是毕州本地望族,现在住在黄眉县昭泉寺,主持云居寺在毕州的事务。
“走,师弟带你去尝尝这昌富县的斋食,”相比果慧的沉稳木讷,果亮表现的更为豪气,身上的僧衣也更为鲜亮,倒不像个出家的僧人,而是个倚马仗剑的豪侠。
果慧笑道:“全凭师兄吩咐。”
果亮带着果慧去的地方却不是间寺庙,而是个饭庄,唤作“四福居”,果慧很是诧异,就问道:“师兄,是不是来错地方了,怎地是个饭庄?”
“吃饭自然是要到饭庄嘛,”果亮说道,见师弟还有些迷茫就细细地解释道,“这昌富县的寺庙都是延福寺名下的,和我们云居寺素来颇多争执,所以我等过昌富县从来不去本地的寺里。而这四福居的东家,是个在家的居士,店里荤素两种锅分的明明白白,过往的僧众有不少都喜欢到这里来吃饭。”
果慧还从未在饭庄里吃过饭,也觉得有些新鲜,便随师兄进了店。店里的伙计很是热情,见是两个僧人,也毫不诧异,他们四福居的斋饭在整个毕州都是鼎鼎有名的,而且现在这庙里的和尚大多不缺钱,会账都十分爽快,这样的客人自然最讨伙计们欢迎了。
点上几个有名的素食之后,两兄弟便闲聊着打发时间,谁也没有发现原本坐在大堂中间的两名食客看了他们一眼后,一人起身离开,另外一人边喝着酒,边不是扫一眼他们。
不一会,几样菜食就都端上来了,果慧尝了一口赞道:“果然精致。”
“那就多吃点,师弟你常年呆在寺里,可难得出一次山门,”果亮说道,“等你从枋阳回来,师兄在昭泉寺再好好招待你。”
吃的正香,店里陆陆续续添了不少持刀带棍的武林人士,果慧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以为是这家店名气太大,很多武林中人都会来吃饭,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好像大伙对他们这桌都很关注,大概是和尚在饭庄吃饭很少见吧,果慧想着。
正夹起一棵青菜,突然果慧感到一阵危险,他来不及将筷子中的青菜放下,右手手指飞转,筷子从指间飞出,正中飞来的异物,那是一支两掌长的的铁箭,筷子在铁箭的冲击力下直接粉碎,这时果亮也抄起手里的碗扔了出去,打偏了铁箭的去向,铁箭余势未消,透入木栏杆之中。
这一支箭好似一个号令,那些早已跃跃欲试的武林人士们,都拔刀擎棍,或是从楼上跃下,或是在桌椅间飞奔,目标都是果慧这一桌,果慧还很惊讶,这好好的吃一餐饭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而果亮则干脆的多了,先是一脚将板凳踢飞出去阻拦敌人,然后一手托起大方桌,往前一掷,紧接着说道:“师弟,这些人来者不善,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
果慧点点头,把包裹往背上一系,就寻了个人少的方向跑去,只听那群武林人士喊道:“贼秃要跑,跟上去,不要走了贼秃。”
果亮大吼一声,念道:“谁于今日成正觉,普放如是大光明,十方剎土皆金色,三千世界亦复然。”果亮念得乃是他所持本经《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大悲陁罗尼经》中的一句偈语,果亮练的武功便是从这《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大悲陁罗尼经》中领悟的大悲掌。大悲掌的核心是“心中光明、八方不动”,果亮一使出,饭庄内中人便感到一股压力,好似他就是那庙宇中的金身。
果慧出了饭庄之后,见果亮还未能出来,只得再次进去,见有七八个人围着果亮,那些人配合娴熟,纵使果亮功力不浅,顷刻间也挣脱不出,果慧在心中念一句佛,告一声罪,然后冲过去要解救果亮。
两名持刀人围了上来,不等那二人有何动作,果慧身形飞动,一人一掌将他们击退,然后是更多的阻拦者,但是在果慧《法华大意》之下,都支撑不了片刻,围攻果亮的数人也被惊动,分两人出去缠斗果慧,这二人给果慧的压力要远大于之前那些乌合之众。
果亮也趁机摆脱了包围,打伤一人之后和果慧汇合,果慧喜道:“师兄,我们快走。”
然后两人都往门口冲去,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果亮突然一个转身,酝酿多时的掌力完完全全的印在果慧的腹腔处,果慧直接被击出一丈多远,嘴里也喷出一大口鲜血,这一掌虽不致命,但也是果慧平生受的最重的伤了。比伤势更让果慧感到震惊的是,果亮师兄怎么了?是真的有什么误会?
但是显然这个时候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好时机,果慧看出果亮眼中浓浓的杀意,再不是那个豪爽睿智的师兄了,而是入了魔。
果慧捂着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强提起一口气,飞奔出去,平时觉得轻轻松松的奔走跳跃,此时仿佛有千钧重力压在他的身上,让他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受阻的真气在胸口推挤,让他喘不过气来,一阵阵的刺痛也模糊着他的意识。
就在他快要不支倒地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剑吟,然后是一连串的惨叫声,果慧勉强运一口气回头张望,这一看不禁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好多的血,这是果慧脑子里首先出现的一句话,因为就在果慧的身后,路上墙上全是淋漓的鲜血,就好似修罗地狱一般,地上也满是断臂残肢,倒在地上的人都睁着一双双惊恐而不甘的眼睛。
半晌之后,果慧才说出了第一句话:“这得多大的孽啊。”
“真是个奇怪的和尚,先不管是谁救了自己,还有功夫管什么孽不孽的。”
果慧循声望去,是个一身绯衣的女子,她手中的剑上还留有血迹,正用一块白绸布擦拭,女子眉目清朗,浑身散发着一股英气以及刚刚杀人的煞气。
“救我一个,造下这么大的杀业,”果慧摇摇头,“女施主实在不该。”
“哈哈哈,我高兴你管得着吗?”女子说道,“不管怎么说都是我救了你一命,这可是你欠我的。”
“那我日日参佛,替女施主消了这无边杀业。”
“笑话,本姑娘这辈子杀的人多了,就凭你可消不了,”女子不屑的说道,“和尚,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要杀你吗?就连你那同门师兄也不放过你?”
“还望施主告知,”果慧当然对这个很好奇了。
“那你可就又欠我一个人情了,”女子表情十分的得意,然后不管果慧有什么反应,就说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江湖传言,你就是红阳佛子!”
“啊?”这下果慧是真的震惊了,他虽然极少下山,红阳教他还是从师傅那里听说过的,红阳教最大的是教主,而按照红阳教教义,教主乃是“百劫佛子”的转世,这“百劫佛子”能在末世之中保佑信徒永生,是红阳教的核心。现在红阳教由于官府的打压,陷入四分五裂,并没有一个被所有教众认可的教主,若是真出现了一个佛子,自然正邪两道都会关注他。
“我怎么会是佛子?真是罪过,罪过,”果慧说道,他感觉这真是无妄之灾。
“哈哈,要我说呀,这红阳教数百年来,就没有一个教主比你更像佛子了!”女子似乎很喜欢看果慧脸上那种震惊无措的表情,“不信的话,就回去问问你的师傅,或者灵法住持。”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果慧问道,“我就是个和尚,除了会念佛,一无所有。”
“不急不急,再过一段时间你就明白了,”女子摆摆手说道,“有你报答我的机会。”
正说着,从街尾转出一人,那人并不走进,而是远远的施了一礼,说道:“禀报都事,剩下的都清理干净了。”
“好,让人把这里都打扫干净,”女子吩咐道。
“尊令,”那人躬身退下。
“都事,你是官府中人?”果慧听着那人说的话,问道。
“才明白吗?”女子说道,“我乃大****节大夫,宫苑使,拱圣卫都事,昱州方棠。”
昱州方棠!那个出身昱州方家的绝代才女?昱州方家是名声不下于云居寺的武林豪门,而拱圣卫更是让江湖中人谈之色变,当这二者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他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
“不要好奇我这个官府中人为什么要救你这个‘逆贼’,因为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方棠潇洒的将手中的剑还入剑鞘之中,“要好好活着哦,不要让我失望。”
然后离去,留下还陷在震惊之中的果慧,默默的靠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