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个例子。设想航站楼对飞机起降完全实行自动控制。它既要保证飞机的起降安全(事关生命!),又能要保证飞机起降的准时和效率,即最大限度地减少飞机在空中或地面等候的时间。这样的系统,理论上有两个基本参数:一是安全系数,即不同飞机在跑道上起落的间隔;二是效率,即怎样保证在安全前提下等候时间的最小值。因为这两个参数是对立的,因此必须找到两者之间的一个平衡点。如果用两条曲线分别代表安全函数和效率函数,随着飞机起落间隔时间延长,安全系数增加,但效率系数降低,反之亦然。平衡点即是对在安全系数的阈值之上的某个点。如何取这个点,是一个数学问题,又是一个决策问题。围棋本质上也是平衡这两个要素,喜欢“厚”的棋手他(她)的安全阈值定得比较高,因此宁愿步调慢,不以速度牺牲安全考量。喜欢“速度”和“高效”的棋手则能下到十分不肯只走到九分,优点是“充分”,缺点是绷得太紧容易失控,也就是安全系数低了,没有留有余地。目前电脑围棋水平差,常常过于保守,以安全为主,下出效率极低的棋,如明明不用补的地方还不“放心”,补了一手还不够,还要再加固,效率极低,岂有不输之理?有时则是对安全与否完全缺乏判断,没有人所具有的感觉“薄”的预警,甚至对已经定型的局部(如一块棋是否已经活了,还是打劫活?)也无法作精确的分析判断,对局部与周围关系也缺乏整体考量(比如是否可以弃子争先?),因此评价系数在效率和安全两方面都有很大问题。当然,还要解决什么时候“薄”了要补,什么时候可弃的问题,因为“薄”或“弃子”对电脑还是个相当抽象深奥的策略概念。
围棋的参数比国际象棋多而复杂,是发展电脑围棋的一个主要瓶颈。国际象棋的参数容易量化,首先,兵力的损失和优势对棋局有重大决定性影响。可以给每个棋子按其能量、价值给一定分值,如皇后给20分,而车给10分。当然,国王的重要性至高无上,可以给一个绝对高分,被将死就全完了。其次,可以通过空间位置判断本方或对方要员,是否占据要津,国王是否处于安全地带。这两方面考虑就能减少穷尽所有变化所需的计算时间,减少计算量的一半,使电脑的计算速度成为国际象棋的强大武器,足以与世界冠军匹敌。围棋的评价困难在于许多参数、指标无法量化。比如,你可以清楚地数出边角围出了多少地,但相对获得了“势”的一方是否得到相应补偿呢,怎么估计这里的得失呢?怎么知道自己得了相当于对手10目地的“势”呢?电脑可以精确地算出“地”,却无法算出“势”的价值。再有,“厚薄”是一种模糊判断,往往可以辩证转换,你怎么判断?边界在哪里?电脑围棋对稍稍遥远的事件缺乏战略预测,与问题的边界不明有关。旅美韩国棋手詹妮斯·金和中国中山大学的退休教授陈志行设计的“手谈”下过一盘有趣的棋。金在中盘吃住了“手谈”两颗子,手谈也“意识”到对此无能为力了。但金的子吃住两子便活了,反而使周边“手谈”的子变薄受攻,“手谈”却没有“意识”到。这种对潜在威胁的缺乏意识,是电脑围棋评价的一大软肋,原因之一是界定问题“边界”或范围的困难。还有“度”的问题,“时机”的问题。我在和一些应该算相当优秀的“电脑围棋”下让子棋时,因为子让得多,只能硬着头皮攻对方的厚势,有时竟然把对方的铜墙铁壁生生地吃了!为什么?因为电脑围棋还不能掌握“度”,即什么时候是厚势慢慢变“薄”,甚至到了出现生存危机的临界点。现在有些电脑国际象棋也试图让子的价值具有动态变化,如在某些特殊场合,马的价值甚至比后大,但往往效果是直接可见的,如对王的威胁。但在围棋中,判断子或棋块在全局中的意义,判断攻防、弃取的价值,相当微妙,有时职业高手都会为之困惑。而对人工智能而言,对“度”的动态把握似乎只有靠模糊数学了。
瓶颈五:策略思维能力与意向性。更为困难的是怎么给电脑围棋“灌输”诸如“弃子争先”或“牺牲局部得到全局主动”这样相当抽象的策略。也就是说,电脑围棋不仅要具备评价“子”的活的价值,还要能够评价棋子的“死”所带来的价值,这样就可能实现“弃子争先”的策略机制。本质上,电脑围棋,作为一架机器,是不可能有这种思想的。但必须用机械的设计,用条件—行动规则,使它“好像”有这样的思想。电脑必须有类似人的策略思维、博弈思维的能力,比如怎样让对手不能两全,怎样让自己“两点必居其一”。在棋类游戏中,轮流落子是所有策略思维的源头。因为轮流落子,才有“两点必居其一”这样的主导策略,才会能进能退,能攻能守,方能使对手顾此失彼,不能兼顾。围棋疆域广大,可能性无限,使人能够施展博弈的想象力。但对电脑围棋来说,空白越多,困难越大。这时,靠“数据驱动”就不够了,需要“目标驱动”。虽然法国和英国的人工智能专家作了一些有益的尝试,比如放弃从“搜索树”开始并辅以评价的传统思路,而是从围棋中棋手的“目标”入手选择和约束搜索范围。但这方面探讨还在研究阶段,远未达到电脑实战应用的地步。
在围棋中,策略思维的本质是将战术的运用提高到战略的高度,将战略意图通过具体战术来实现。战术总是局部的,而战略是全局的,服务于长远利益的。从认知角度看,战术是具体的,可计算的,战略却是抽象的,属于定性分析,难以量化。李昌镐与胡耀宇有一次对局,李用复杂的弃子达到了封锁外边的目的。以电脑每秒数百万步甚至上亿步的计算速度,这里局部谁吃谁的关系电脑很容易计算出来,但电脑围棋现在还远远没有能力从这一局部结果的判断,得出用弃子的战术手筋将对手封锁这样的战略目标。在这方面,必须使电脑有识别战略目标的能力,才可能有“弃子”的行为。但是战略目标的抽象性、意念性、未来性,依然是人工智能难以跨越的坎。
策略思维和意向性有直接关系。对手的棋是什么意思,作为棋手你会有一个基本判断,我在《决策篇》有过详述,这里有你对对手“意图”的判断,而意图是主观的东西,电脑围棋是不认的。举个简单的例子,假设一个情报机构截获了一个“邮件收到”这个密文,客观意义可以从字面上得出,但是根据不同的语境,发送者可能有完全不同的含义,可以是暗示派来的人已经到达,或者钱已经收到,或者是与语义根本不相关的某个约定含义。这种主体间约定的“语义”是任何人工智能无法识别的。如果运用到围棋上,我们就可以知道,对弈者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棋局的走向和对手的落子,推测对方的意图。比如对手“点三·3”进角,棋手首先判断的是对手的意图:对手是想抢地,还是试探应手,是否与周围有策应关系。正像“邮件收到”这个语句一样,“点三·3”这个本来是客观的“语句”根据“手谈”进行的“语境”有不同的“意义”。建立主观意图的模式是棋手驾驭局面,减少不确定性,决定对策的重要手段。但对于电脑围棋来说,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因为电脑没有推测对手意图的功能(哲学术语称“主体间性”)。当局面处于不明朗的情形下,不能判断对手的主观“意图”,策略思维就几乎中断了。再者,围棋是动态中进行的,如何在运动的情境中直接把握每步棋的“意图”和“意义”,对人工智能是一个巨大挑战。人是在具体对弈情境中不断在做预测和预测调整的;知觉、情绪、推理、行动不断进行协调,它的意向性很强。电脑围棋表征的是黑白子和它们的空间关系,给它们一些静态的“意义”容易;把握它们的动态的功能变化就相当困难。“多面围棋”也会给对手刚下的一手更多的考虑,但这毕竟是远远不够的。
三、电脑有创造能力吗
围棋棋盘上从无到有,是一个生成过程。对下棋的人来说,则是想象和建构的过程。因此,只有反应能力是远远不够的。毕加索称计算机只能给答案,而提不出问题,也点到人工智能的根本局限。解决问题常常是从提出问题开始的。可以说提出有意义的问题是人的大脑想象力的体现。计算机无法提出问题,决定了它的“智能”是有限的,即它无法主动“界定”问题的性质,即对问题作定性分析。定性分析的关键是理解,是形成因果概念和概念体系。目前的电脑,甚至可能将来的电脑,没有生成概念的能力。从认知发生心理学的观点看,自康德到皮亚杰,都认为概念生成是人类的特有能力。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还只有(或只能有)程序性智力,而没有概念性智力。它还问不出“为什么”、“在何种条件下有效”这样一类的理解性、解释性问题。
与假说证明相比,假说建立更难。赛蒙和他的同事用计算机对历史上的科学发现进行电脑模拟,声称电脑也有创造能力。但事实上,所有的数据、规则都要输入;电脑智能只有在给定条件下作推演的能力,它没有想象力、归纳能力,所以并没有真正得出任何新的发现来。人类的创造不是简单计算和推理的结果,与人的直觉关系密切。用心理学家Dean%Simonton的理论,创造性源于“受约束的随机过程”,即创造性直觉对大千世界的变化的组合排列的玄机,常常会打个正着。聂卫平对林海峰的那步“飞来石”(见《知觉篇二》),便是经典的一例。虽有偶然随机的一面(灵机一动),也有必然和可能(那颗子不会盲目乱飞;“嵌”或“挖”常能生出棋来,所以看似异常,比我们想象的更平常)。而人的创造性直觉的来源和过程,心理学至今没有很有效的心理学解释。对人工智能来说,模拟这种“受约束的随机过程”而又不过于离谱,难之又难。
电脑还需要有类似于人那样的想象力,有想象未来可能出现的局面的能力。所以,电脑围棋必然要用“目标驱动”代替“数据驱动”的方法,使电脑围棋更像人那样下棋,主动地谋划未来。由于围棋的建构性的本质特点,必须提高电脑合理前瞻、想象、谋划的能力。目前的电脑围棋前瞻还基本停留在简单计算上,局部手筋常常还能下得出来,但说到谋略,可以说基本没有。电脑国际象棋“青出于蓝”曾出现过这样的现象,当设计者查看它与卡斯帕洛夫对弈时“思考”的记录时,发现它居然做过“推测性下法”(SPECULATIVE%PLAY)。如果确实如此,这对电脑国际象棋乃至人工智能都是很了不起的进步。实质上是说人工智能也有作假定性思维的能力。前面提到的英法研究人员设想围棋能建立目标构想,建立某种假定情境和可能的后果的推测,这是重要的一步。
哪一天,电脑围棋真正富有某种类似人类想象力、直觉能力、思维能力的品质的时候,再加上它超人的计算能力,或能有突破性的发展,我们应乐观其成。最终来说,计算机的谋略功能不可能比人高明,但它的计算速度可以补偿这一不足。等哪一天电脑围棋最终解决了“软件”问题版(如谋划和评价问题),加上它本来就具备的超强计算能力(像“青出于蓝”一秒300万步),电脑围棋的棋力将有突破性的发展,将来超过人类冠军也未可知。如果有那一天,我们不应该害怕,而应该举杯庆贺,因为人类并没有失去尊严,而是在设计人工智能方面完成了一个重大的里程碑式的突破。只是,我们不要在一棵“搜索树”上吊死,因为这棵树没有尽头,在它的巨大迷宫里我们很快就会迷失。
)第三节 “深奥幽玄”:围棋的文化底蕴
中国的文化是向模糊、朦胧及总体的方向走,而西方的文化则是向准确与具体的方向走。
—杨振宁日本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为围棋留下了“深奥幽玄”的墨迹。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是东西方对围棋迷醉的不同原因。西方对围棋十分入迷的往往是数学家或人工智能专家。而东方人对围棋更为沉迷的是那种“不可言传”的神韵。前者是破译密码的解构冲动,后者是“心随物游”的宇宙畅想。前者是分解的、还原的,后者是整体的、动态的。约翰·纳什对围棋只有困惑,而没有“深奥幽玄”的感慨,遂有他对博弈论的独辟蹊径。但“纳什均衡”虽然具有数学的雄辩,但解释围棋这样的复杂世界,依然显露“理论的灰色”(哥德语)。要论述围棋的文化底蕴,首先要看蕴藉在围棋史中的中国的独特思维方式和审美取向,其次要说明今天应该怎样理解围棋的认识和实践意义。
一、围棋、中医、国画:隐秘的文化基因?
浏览古代中国文人学者对围棋的论述,你很快就能感受到文化意识对围棋的顽强渗透。两千年前史学家班固在《弈旨》中将棋枰与天地宇宙相类比:“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
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这个思路一直延续了近两千年。清朝施定庵对棋的本质的论述比班固更加深入,但思路还是一脉相承,如他在《弈理指归》的“序”里开宗明义说:“弈之为道,树叶天垣,理参河洛,阴阳之体用,奇正之经权,无不喻焉。是以变化无穷,古今各异,非心与天游,神与物会者,未易臻其至也。”
前一段讲的是本体论,本质则是宇宙整体观和有机观。后一段是认识论,本质是直观地把握对象世界,所谓“会神”,即用直觉和悟性通达本质,而不借助分析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