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是一座山,一座高山,四季如春。
和它朴素的名字不一样,无论是在哪一点上,青山都不朴素,只是名字流传了下来,又因为一些原因,即使已是闻名天下,也还就这么叫着。
人人都知道青山是什么样子的。
山势奇特。前山山脚至山腰均是山势平缓,而上却又陡峭近乎悬崖,且多为山雾飘绕。常人穷其一身之能也未必能上踏几步。也因此,人人知青山高,却无人不知青山到有多高。若是到青山游上几日,却可常听人叹道:“登此山,已非人力所能及也。”
后山是临海的悬崖,除了采药的药师之流会到此之外,就算是飞鸟也不远冒险驻足。
青山之陡闻名于天下,但青山之名却不止于此。有甚者称:“青山之陡于青山不过区区二字。”这样的话或显得太过,但认同的人却不为少数。
而青山之名,其首,当是青山的酒泉。山间有一石洞,幽深无比,至今无人可窥其一般。而泉水便是从此石洞中流淌而出。
泉水自石洞而出,而后不过二十余步便是一百丈深潭。泉水流入潭中,再由潭而分为数十道潺潺溪流,流过山间。期间又再分无数细小支流,因此山间随处可闻的便是山泉流于石上,如鸣佩环之声。
数千年前这山泉还没有名字,人人只是称作青山之水,或各有叫法,不一而足。而在传说之中,距今不知几千年前,潭边一石忽变得坚硬万分,却不知被何人削出一面石壁,高三丈,宽一丈七。壁如明镜,映人无暇。上刻一篇文章,却无人认得,查遍古籍,却也只认得是章末四字:好山,好酒。而石壁之下放着一个酒坛,里面却只有半坛山间泉水。人人称异。而酒泉之名,自此流传。
酒泉的水不失山泉清冽甘甜的特点,但既冠名以酒,自然就有着独特之处。而此独特之处也理所当然就在于酒之一字。
酒,可作酿酒之意。少氏擅酿酒。或以果实花木,或以高粱白米之物,酿之以美酒,为天下所爱。而酒之醇香又在于藏,藏上数十年,又问世间谁可闻香而不醉呢?只是世间多奇花异草,却不是都可以用来酿酒。世间爱酒之人,为此尝试不止万万次,而所得皆不如人意,花草虽好,酒却无味,或是得酒味却不过盏茶的时间,藏上几日,更是臭不可闻。无人不为之遗憾却无一办法。然而千年以前,少氏一先祖得此泉水,又采青山中百花辅之,费时百日而酿成一酒——少青华。传说酒成之日,香溢十里,万人闻酒香而来,只见少氏先祖登上山崖,扬天长啸道:“至此,世间再无不可酿酒之物。”后痛饮七坛,醉酒而坠落山间,世间不知其生死。而少氏后人将此间秘密公诸于众。自此,酒泉名扬天下。
酒泉为青山扬名之始。而后千年来,青山的花草、果木之奇特被天下人所知。山间奇石,也为天下人所爱。青山的美丽与奇特,被世间每一个人所称道。
而这就是人人都知道的青山。
若有一日,青山不再。不知会有多少人为之所痛惜呢?
“这个问题或许只有天知道答案。”
在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上代少氏族长少仪狄如是说。
当时的少仪狄年方不过二十七,却已继承少氏千年家业,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而他当然也有着足够的底气说这句话。因为他是少氏的族长。
少氏一日需要青山的酒泉,那青山便一日不会发生任何不利之事。
只是上代少氏的族长在这样回答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在之后的某一天,青山也会下雪。而且是下大雪,一场从未见过的大雪。
青山处南,从未下过雪,以外的方圆几百里内也不过寥寥几个地方飘过一些,甚至连路面都未曾盖住。但是现在青山却下了一场大雪。
雪是从年后两日开始下的,下下停停,却一直没有止住的势头。开始不过是些许的飘落,下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敢随意的出门。更没有人再敢上山。而现在,已经是六月下旬。
青山已经连下六个月的雪了。而无论任何地方,下上几日几夜的大雪,就足够把一切覆盖住。所以理所当然的,下了六个月雪的青山已经看不到除了雪之外的任何东西。
在山外还可以遥遥的望着它,只是应该没有人可以认得那是一座山而不是记得那是一座山。
青山之外青山城。青城之内酒香来。
少青园藏有最后一坛的少青华,而此时,泥封已经掉落在地上。
冷风如刀,吹得桅杆上将碎不碎的黑旗猎猎作响。
一个轻瘦的人儿赤着双足站在桅杆之上,似在望着青山。她发如青丝,肤若凝雪。身着不像是衣裳,却只是几缕七彩的轻纱随意的披着,随意的挂在身上。被寒风不停地撩动,便再也遮不住分毫。
桅杆很高,园中的灯火只能隐隐约约的照着,朦朦胧胧之间,伴随着无数的,或担忧,或迷恋,或贪婪的目光。
人儿随着桅杆摇摆着,像是随时就会乘风雪而去。
她轻轻地抬起了她的双手,轻纱飞舞。就像一只美丽孔雀,悄然开屏。只是,她的双手却比孔雀的屏更加美丽。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
毫无缺陷可言,像是用世间最美丽的羊脂玉,请到最好的工匠,穷其一生,一点一点的精心琢磨而成。绝不留下任何瑕疵。
就算世间最挑剔的人,也只会为这双手而醉。
她抬起的双手,右手空着,而左手提着一坛酒。泥封早已不在。一缕轻纱在坛口轻拂,飞不进一丝风雪。
忽地,她的腰向后而弯,右手也向后垂落,而左手举过头顶。酒坛倾斜,青华酒顺势而下。看着柔弱的人儿竟有了几分豪迈之色。
只是寒风凛冽,酒自坛中流出,却被吹得四散开来。
她微微张着口,却有半数的酒流入口中。其余一些混杂着雪水,打湿了她身前的轻纱。而这混在一起的酒水似再也不肯离开这美妙的身躯,只愿在其间浸染。
所有的,无论怎样的目光,都似带着火。人间的浴火。只是这火,却只能残忍的灼烧着自己。
酒“喝”完了。她直起了身子,提着酒坛的左手垂在身侧,右手却放在了唇边,似喝醉了一般。
她微微的低着头,似在想着什么。
雪似稍稍的小了一些。
她忽然低头望向身下的园林与灯火。掩嘴轻笑了一声。
如银铃轻响,如佩玉轻敲。
风雪似也压不住这轻轻的笑声,让其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也传到了每个人的心中。
清脆之声,却暖人心脾。就连这风雪也变得可爱了许多。
白雪如幕。远远地,青山只剩下一片幽影。
她轻抚着下唇,将左手中的酒坛向着幽影的方向远远地抛去。脚下轻点,人如彩蝶轻舞。桅杆尚未摆动,脚下又已轻点酒坛。
人儿真乘风而去了。
所有的目光都随之远去,只是再旺的火,也照不亮那深深的昏暗。
人间之火肆虐,燃至心头。心中所有都似被烧了个干净。空空如也。
风雪与夜幕一同袭来,幽影像是被其揉碎,拥如怀中。
风雪飘摇间,人间遗梦,青山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