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子每次到西安都会见那几个儿时的诗友,那几个平时根本不来往,但也一定不会忘记的人,秃子认为这才是比较纯粹的朋友。朋友是不需要时常关照的,朋友是和酒连在一起的,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坐在一起喝酒的人,一定是朋友。
秃子此时就坐在四方城边的一家小饭馆,跟老三、老四、老五边吃猪痔疮(葫芦头)边喝老刀子。这是秃子来西安必来的地方,就像回家看父母,这里的猪下水举世无双。胡子跟秃子来过这儿,陈刚、王勇、伊沙、张楚也分别跟胡子来过这儿,秃子、胡子和许巍还曾经在此怒喝至天明。胡子说,在这儿喝完酒,就完全清楚了西安文化是从哪里来的。
从哪里来?
土里。那是贾平凹。
黄河之水天上来,黄酒却是土里埋。
扯淡!
杜撰。
西安人很骄傲自己的文化,但西安人也整天抱怨西安留不住人。
其实留不住人,才是西安的文化。西安育人,但不养人,西安是中国的土。
席间,老三、老四、老五为此问题争论不休。
秃子说:都是胡子惹的祸,胡子就是一傻逼!
于是争论结束,大家开怀畅饮。
人有时真的不能不在场,不在场会被人说死。但也必须有人不在场,因为总得有人去化解别人的恩怨,就像张炬当年死于非命,但他的死却迎来了当时中国摇滚乐界的空前团结。所以,人真的是很难做人。所以,江湖上一直有那么多的血雨腥风。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也由不得它自己。江湖是大家的江湖,我们都是江湖水,水浅船低,水涨船高,水激荡,则船摇晃,岌岌可危。所以,朋友之间要一碗水端平,这样才能心如止水,浪静风平。
他们喝的是那种不太刚烈但时不时又推你一下的酒,像太极绵掌,拍出去无影无形,到远端却排山倒海。
秃子毕竟经验不足,一直翻蹄亮掌地狂奔,直跑到雄心万丈。老三看出了危险,赶紧给秃子刹车。老三说咱们换地儿吧。
走在明星满眼的西安冬日天空下,秃子有瞬间的迷茫,感觉被掏空了身子,连阳具也莫名其妙地没了踪影。平时牛逼惯了的他,突然很不适应,很想倒头便睡,睡上一光年再看人间。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秃子睡得很舒服很温暖,草地上的午餐还有伴餐的乐队,懒洋洋的阳光下,昆虫完美地飞翔。
秃子是被一种香味儿熏醒的,一种类似于花朵或者树木的香味儿,亲切迷离,甚至还有一种感人的力量。
秃子睁开眼,秃子完全不相信自己是真的睁开了眼睛。
秃子睁开眼,看见一个形销骨立的女孩儿叼着烟,正欣赏一件器皿似的看着他。
女孩儿很瘦,瘦得都有些尖锐了,但又是瘦得那么精致和美好,瘦得像一块美玉。
秃子从来没见过如此玉女,他完全回不过神儿来。
秃子就喜欢干净的女孩儿,干净得好像一尘不染才是秃子心目中的理想美女。现实中我们都会遭遇理想,理想一般都很难实现。所以,所谓的实现理想,就是努力去实现理想中可能实现的那一部分,这就已经很幸运很幸福了。努力的人比较容易接近理想,理想也会主动找上门,信不信由你!
比如你是真的爱女孩儿,女孩儿就会送上门。人和动物一样,也散发着求偶的气息。所以梁龙龙吟道:因为吃,因为穿,所以敌人送上前。
有段时间真的就停留在那里,动也不动,两个人深情对视,但完全又不是情人般或者动物般的,准确说是:他们相互都在用鉴宝的目光审视对方。
没有压抑,没有羞涩,没有尴尬,也没有局促,自然得好像鱼和水。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秃子再次嗅到把他熏醒的香味儿时,他挪开了眼神儿。他看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皮草,光滑顺溜的毛皮像波浪一般柔软。
他们呢?秃子问。
在外面喝酒。
女孩儿叫春,春的职业是编剧,和秃子一样。
他们从包房走出来,外面是一个露天小院儿,院儿里挂了一些灯笼。怎么像怡红院?
这个酒吧紧贴在城墙下,城墙挡风,所以即使在寒冬腊月,院子里似乎也还待得住人。
那几块料正围坐在一个低矮的小方桌前得瑟地喝着黄酒,高谈阔论的声音在刚刚醒来的秃子耳中,简直就是轰鸣。秃子和春不声不响地捡了两个板凳坐下,老三、老四、老五也没理他们,兀自兴致勃勃地侃山。
西安人真能说,冻手冻脚也冻不住他们的嘴。
他们在谈论《白鹿原》改编成电影的事儿,说没有一个编剧可以改编《白
鹿原》。秃子听出来了,其实改编《白鹿原》跟那几个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改编《白鹿原》这个事儿在西安文化界是个大事儿。
秃子很自觉地给自己倒上一碗酒,也给春倒上。
一口酒落肚,秃子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交谈告一段落,他们才开始对秃子问寒问暖。
秃子说没事儿了,缓过来了,可以继续战斗了。
没人提春是怎么来的,也没人介绍她是谁。秃子满腹狐疑,私下里觉得是不是对女性不太尊重。但秃子也不好问,不知道是否此地就是这个风俗。
秃子的加入改变了他们的话题,他们开始讲一些诗坛掌故,都是些陈糠烂谷子,但嚼起来还是很有味道。他们从“知识分子诗人”和“民间派”之争,谈到“新生代”,再谈到谁想做老大、谁只能做老二、谁在约会前化妆、谁吃了谁的奶、谁和谁在酒桌上翻脸、谁把谁推下河去之类的。
人民需要八卦,八卦让我们的生活热气腾腾!
春不是那种各色的女孩儿,但因为年纪小,老东西们说的事儿不怎么插得进嘴,于是她就安静地倾听,像一根儿风吹也不摇的旗杆儿,稳定地立在那儿。
秃子总是不自觉地会用目光去扫扫她,一来为了礼貌,二来他是真管不住自己地想看她。天下就有这种事儿,叫“上赶着”。
凌晨4点时,老四绷不住了,说明天还得上班,散了吧。
大家都站起来,齐刷刷像抖落了一身毛儿,终于解脱了。
我住哪儿啊?秃子问。
哥儿几个都不说话,看着春。
春脸红了一下,但马上说:如果不嫌弃。住我那儿吧,我有两间房。
不嫌弃。哥儿几个异口同声。
春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
秃子把手放到春肩上:那麻烦了。
春的家就在酒吧不远处,他们数了20根电线杆子就到了。
家不大,四白落地,两间小卧室,一个小厅,干净但杂乱。
一进屋,秃子又打了个冷战,屋里温暖如春,温暖如春。
秃子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外面是那么的冷。还好有一众朋友,冷了皮肉,却没有冷彻心扉。朋友真好,朋友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要不要给你下碗面?
太牛逼了,我快饿疯了。
寒夜,在一个陌生美女家,就两个人,吃一碗热汤面,什么劲头子?
幸福得秃子手脚冰凉。
面其实是猫耳朵,春说是她昨天才做的。
秃子哧溜哧溜地吃了个底儿朝天。珍珠翡翠白玉汤,世界上没有比这再好吃的东西了。
春打开音响,放了一张“与非门”的唱片,是01还是10,胡子忘了,我也忘了。
来几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