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三天再后来几天,杨天恩始终没有来,他对我来说就像一个不安稳的梦,总是变迁,又像藏着暗涌,又或者会突然停在某一个定格,像卡带似的,不能继续,没有续篇,这让我感到难受。
我打点包袱去了阿姆斯特丹,在那里的一家Wok餐馆做暑期工,工种是酒吧侍应生,那是丽嘉介绍我去的,她在那里做迎宾,她的男朋友在那里做厨子,叫阿坚,人不高,五官也不端正,而丽嘉是我们红色娘子军里最美丽的女孩。
亦宣问她,你为什么找个此等尊容的男朋友,而且双手沾满了油渍的厨子,她却说帅有个屁用,会做饭的男人才叫真男人。
娜娜说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雪帆说这是一物降一物。
爱情就是如此失常理无逻辑,只是我现在确定了一点,阿坚对丽嘉非常好,这大概就是他们爱情的本源。
同时我也确定在这里美丽是有界限的,我们这里有好几个中国女留学生来做暑期工,漂亮高挑的被指派做了迎宾,姿色平平的做侍应生,粗大剽悍的便在厨房洗碗,工作的强度也是三个档次,所以当丽嘉回到宿舍嚷着累死了,我下铺的洗碗小妹玲玲就回吼她:“我死累!”
“上帝啊,菩萨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是丽嘉上铺的阿彤在说话,她偷渡来荷兰已经两年了,两年都是餐馆宿舍两点一线地度过,她比我们年长,已经是个适婚的大姑娘了,而且因为生活圈子狭窄,有熬成老姑娘的趋势。
“还是你们好,读完书就可以回国,结婚生孩子。”阿彤又说,她的末句大概是她向往的。
“我想留下来。”玲玲说,“这里工资高,我随便洗一天的碗都够吃一个礼拜KFC了。”
“你呀就知道吃,没出息!再吃就成孙悟空的二师弟了。”丽嘉嘲她,她们是一个学校的同学。
“对了,说到吃,我怎么感觉有点饿了,嘉,叫你的阿坚师傅弄点消夜吃吃。”玲玲接嘴。
“上帝啊,菩萨啊,孙悟空的二师弟啊!”丽嘉也学阿彤的口吻叫道,接着下楼找阿坚去了。
“南希,听说这个学期学费又涨了,而且办ID卡的银行证明款要8千欧。”玲铃对我说。
“真的假的?八千?那连上学费就要超万了,这动静大了。”我说。
“所以我决定找家学费便宜的学校挂ID,之后去打工,这日子都没法过了,再不行就去做按摩女好了。”玲玲说,她家境勉强挤入小康,据说每每筹学费,她都犯难。
“你去做按摩女?那被按摩的那个人会得内伤吧。”丽嘉回来了,大概已经交代好阿坚下面了,而她就喜欢逗玲玲,一对活宝。
“嘉,银行证明涨了,我怕咱们都不够。”我说。
“怕什么啊,如果不够我向阿坚要。”
“终于知道什么是靠山了,靠住一个人,就像靠住一座山那么安稳,瞧你那小样!”玲玲说。
而我心里有点不安了,我远在国内的父母为了让我出国留学,拿出全部的积蓄,并且有了一些外债,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对他们说这个涨学费的坏消息,这夜我无心睡眠,心里难受极了。
每个星期我们都有一日休息,一个月再追加一日,这是荷兰中餐馆的不成文的规矩,或者工人也可以把所有的休息天攒起来放一个长假,我就是这么办的,一个月后我得了五日的休息,我决定返回耳其大妈那里把房子退了,搬到餐馆的宿舍两凑合一个月。
但耳其大妈不同意,说就算人不在这里住,房租还是要给,顶多少收我五十块水电费,我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和她吵架了,她的英文和我的荷兰文一样糟糕,每一次我们都是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纸笔,写着数字,然后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累煞。
我终于知道亦宣为什么要学好荷兰语和泰山吵架,因为和外国人吵架,情绪高涨,却不知道如何用词,那是异常憋屈的。
耳其大妈就指着我的脸,嚷:“五十!五十!”
这时候戴着太阳镜的杨天恩出现了。
“快帮我说说,我要退房租,不然我要退房子,这地方没法住了。”我对他说。
“没房子你住哪里啊?”
“你别管,先帮我说了。我不想和她吵了。”
“好!你先下楼等我,我和她说。”他摘下太阳镜,把它挂在领口,开始和耳其大妈谈判。
而我顺了他的意思下了楼,到了门口碰到耳其大叔在那里挑菜叶,他冲我呵呵笑,用蹩脚的英文对我说:“嘿,美女,你男朋友真帅!”
我应酬般地笑了笑。
他的小女儿正在柜台边穿珠子,那是荷兰的小姑娘间很流行的一种饰品,她那么用心地穿那条链子,像是在编织一个美丽的梦,她是一个美人,我对她从来都有好感。
我本想走近细看那条链子,却不想杨天恩带着胜利的笑容下楼来了。
“怎么样啊?她同意吗?”
“这是你上个月的房租,她说你没在这里住,就还给你了,而且下个月也不用你给了。”他把几张钞票递给我。
“怎么可能?她退上个月的房租给我?”我接过钱,不敢相信那是真币,我太了解耳其大妈的习性了,“你不是拿刀威胁她吧?”
“反正我帮你搞定了。你上楼拿东西,跟我走吧。”他又说。
“跟你走?”
“既然你不喜欢住这里,我帮你找个地方住啊?旅馆也可以,去我家也可以。”
“老天,我有钱住旅馆就不用退这么几块房租了。”
“那去我家吧。”他伸出一只手,算是邀请。
“你想得美!我可不想羊入虎口。”
“那你去哪里?”
“你管不着吧!”
“我亲爱的国文老师,你不能过河拆桥吧?看在我帮你要回钱的分儿上,你要告诉我!”
“不错啊,居然会用成语了,还用对了。”我拍拍他的肩,不过始终没有告诉我的去向,我不想再让他检阅我的窘迫,而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太过拥挤,太多女人的内衣裤,那些都会让我觉得难堪,我需要在他面前保持一点尊严,这对我很重要。
不过我终于知道他回来了。
我问他:“那天为什么在我楼下一声吼,又不见人了?”
他居然说:“那天早上醒来发现很想你,就坐飞机回来,从机场坐TAXI到你家门口,然后叫了一声,让你知道我想你,然后再坐飞机回去。”
听到此处我几乎休克了,倒不是他坐飞机的那部分,而是坐出租车的部分,在荷兰做出租车怎一个贵字了得,从机场到我家,要穿越好几个城市,估计是个天价。
“你疯了!坐出租车来我家?”我叫了出来,我再想想糟糕了,赶紧问他,“你刚才怎么和耳其大妈谈的?”
“我说了你别生气哦!她那么凶,我怎么说她都不同意给你钱,后来我说我把她的房子租了,叫她把钱退给你,她就答应。”
“你神经病!知道什么神经病吗?你就是!”
我气呼呼地拎着行李出门了,觉得杨天恩简直是个败家子的典范。
我上了巴士,行李被我提着背着拽着,我找了个最后面的位置坐下,然后呆望窗外。
现在的我没有“家”了,我像是一株离开盆钵的盆栽,根须暴露在外,像一瓶通体透明的寂寞。
留学是一场昂贵的有计划的很多行李的流浪。
我背上父母所有的钱和他们的期望孤身上路,穿过一座座空城,找寻那个梦,而这里,阿姆斯特丹,亦是空的,这里没有我的家人,没有我的爱情,没有我的旧友,没有一切。
我看着足上的白色运动鞋,莫名地伤感。这鞋子是我外婆给我买的,我出国前,她特地从老家来温州看我,那天她摸出一个白手绢,然后缓缓地将其打开,里面卷着几张钞票,她把钞票塞到我手里,那么郑重,像是一种托付。
“阿希,外婆没什么给你,这点钱去买双鞋,穿着舒服的鞋,以后的路要自己一个人走。”她泪眼婆娑地说。
这双鞋是我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它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经历了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才来到我身边,穿在我脚上。
我脑子里一直重播着外婆淌着眼泪和我说告别的情景,然后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带着家人的那么多梦想在流浪,心里还藏纳着些许爱断情伤的悲愤凄苦。
一个人走了太久,终于累了。
这会儿我想到了杨天恩,就好像他的口袋里装着我一部分的青春似的,我是怎么了?
我到了餐馆,发现来了一位新同事,一个叫阿红的青田女人,黑瘦矮小,但是力气不小,她能端着十来只大盘子健步如飞,这点我是办不到的。
阿红对我说她在老家还种过地,后来和老公偷渡来荷兰,去了难民营,得了居留卡,还说等储够了钱就可以和老公自己开店了。
在荷兰我总能碰到这样的中国人,他们简单简朴,做着虔诚的梦,他们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华侨”。
我工作的餐馆里的员工们除了“华侨”便是留学生,两种看似无法交融的人,却连在一起,同吃同住,一起工作,甚至建立了友谊或爱情,更至婚姻。
阿红那天晚上住进了我们的房间,玲玲说明天老板的儿子要来了,听说很帅且是单身。
第二天阿彤早早地起身化妆,我看到她拿着一面小镜子坐在凌乱的床铺上描眉画眼线,好像是在为自己描绘一个绮丽的未来,我对她充满了怜悯。
“来了,来了,好帅啊!”玲玲从门口跑了进来,嘴里嚷着,大概是见到那个公子了,我正在吧台里榨果汁,抬头看过去。
来的人我再熟悉不过了,是杨天恩!
“你们好!我叫杨天恩,你们叫我TN好了。”他和我们打招呼,然后直接走到我面前,小声对我说:“以后我们要一起工作哦。我亲爱的国文老师。”
我惊讶地看着他朝我眨眼睛,老板姓林,他莫非是老板的私生子,我暗想。
这时从门口又进来一个男人,不及杨天恩的相貌,但身材挺拔,套句玲玲一贯形容男性的句子:颇有姿色。
“大家好,我叫林大为。”原来这才是真命天子。
杨天恩第一个和我说话,林大为第一个和丽嘉说话,这似乎预示了某些事。
杨天恩换上跑堂的衣服,玲玲从厨房探出脑袋,说:“MY GOD,死帅!”那是她用在美男身上的最高级别的形容词了。
“回去回去,瞧你那点志气,回去回去。”丽嘉朝她喊。
而我发现杨天恩只是样子好看,做起事来真是难看,一个下午打破了七只玻璃杯,三个盘子,更把一杯红酒倒在了一个客人的衣服上。
“你真像个大猩猩。”我对他说,在他来吧台端酒水之际。
“是大猩猩像我吧。”他有点不好意思,“我会努力的。”
“对,努力不被炒鱿鱼啦。”
经理没有辞掉杨天恩的理由很简单,杨天恩和林大为是朋友,而杨天恩来这里打工的理由更简单,是因为我。
下班的时候,他直接从容地对我说:“我要追你。”
“神经病!”
“不许骂人。”他用手堵在我的嘴唇上。
“追我可以,不过从明天开始如果你打破一个杯子,我就两个小时不和你说话,如果一天打破六只,我们就可以一天不用说话了。”
“好。如果两个小时内不打破东西,你要说一声我喜欢你。”
“好。”我玩心已起,决定奉陪。
第二天,我没有和杨天恩说一句话,因为他打破了十二只杯子,按照“静默协议”,这结果已经达到了两天的量。
第三天他干脆没有出现了,我找了很多词来形容他的这个行为,逃跑,倦怠,或者该是不耐烦了,但其实在我脑子里回旋的那些词应证了我的患得患失。丽嘉说爱情空档期的女人连武大郎都能扮潘安,这大概也是她爱上阿坚的缘故吧。
阿彤终于没有化那款可怕的浓妆,她端了一盘饭菜坐在吧台的小凳子上,一边吃一边叹气,她在某一个夜晚对我们房间的人说过,她没有恋爱过,她的人生像一卷空白的录影带,怎么倒带,怎么快进,都找不到闪亮的剧情,没有男人,没有性爱镜头,没有一切。
所以当我听到她的叹息,我会觉得刺耳,它们会扎入我的心坎,惹我思量。
我搬了一个装可乐的塑料箱到她身边,我在上面坐了下来,也开始吃饭。
这时候突然厨房的火警铃大作。
“着火了?”我本能反应,丢下盘子,准备拔腿往外跑。整个餐厅乱成一团。
“没事没事,这个火警铃坏了,吃饭吃饭,这个该死的铃……”厨房的大师傅很快跑了出来,说明情况。
我嘘了一声,蹲身捡洒在地上的饭菜。
不久一队全副武装的消防人员跑了进来,场面开始混乱起来。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阿彤丢下手中的盘子,往窗口跑去,然后一跃身从那里跳了下去。
我以为她疯了!二楼到楼下足有三米高,她那么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只为了一个已经证实是错误的火警警报。
我以为她疯了!
但后来有人告诉我,阿彤是乡下长大的女孩,没多少见识,她大概以为消防员是警察,她怕警察,因为她没居留卡,是非法的黑工。
这是我在荷兰见过的第一次廉价的死亡,阿彤就这么轻易地摔碎了自己的生命,不是为了殉情,不是为了就义,而是为了一张小小的居留卡。
也许法律惩治了一些恶人吧,但也迫害了一些可怜人。
她没有葬礼。
餐馆的老板通常为防止黑工被抓时连累自己,所以黑工都不穿制服,如果他们被抓就说是来吃饭的客人。所以阿彤的死就被解说成一个不知道来历的来吃饭的客人的意外死亡。
她被抬走了,不知道去向。
她应该在一个没有墓志没有姓名只有编号的墓穴里安歇。
晚上我一闭眼就浮现阿彤化着浓妆的那张脸,像小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