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新家安顿了下来,林通和阿曼时常来看若素,他们也常给我代购一些食物和生活必需品。
我偶然会带着若素趁着下午杨如意康庄去上班的时段去看杨母。
杨母放下念珠,抱着若素,和我在客厅里闲聊。
“我叫康庄和如意离婚算了,现在她都逼走你们仨了,我啊也是念多少经也补不回来这福气了。”杨母说。
“姐夫怎么说?”我急急追问。
“你姐夫自他从玉壶回来就和我说过一次,他要离婚,那时候如意刚回来,我就劝他再给她一次机会,可是,现在,你说哪个男人受得了她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这如意一定是我们上辈子欠下的孽债……现在我同意康庄离婚了,可是又离不了了。”杨母说。
“为什么啊?”
“如意动不动就说死啊死的,听着我们都揪心啊!康庄说她生病了,什么情绪会生病?听都没听过,我看啊八成是邪灵附体,她每次半夜出去,康庄还得给她找回来!这么下去康庄也快疯了。”杨母说。杨如意打算要耗尽康庄的生息吗?
“你去他们房间收拾收拾,把那些碎玻璃给扫了,康庄昨天就摔了,手上好大一个口子……”杨母抱着若素去睡房,临走前嘱咐我。
我走进康庄的房间,厚重的米黄色窗帘隔离了窗外的阳光,于一片昏暗之中,我看到了地板上的一摊血迹,从座椅边一直连绵到大衣柜。
那血迹里隐藏着怎么样的伤害?美丽的杨如意给不了他安稳的睡眠,她能给的只有动荡。
我又看到衣柜边上有几只空了的酒瓶子,岂不是每晚的康庄都把这酒当成孟婆汤来饮?他用这样的布局告诉了我,他在像等死一样等着某种偶然,偶然我们会碰到,偶然杨如意会平和地和他吃一顿饭。
我扫去了一切的隐性的伤害物,将他们的被褥整理平整,出了房间。
回家前我去超市买了一些菜,路过银行想取点现金,明天该付房租了,结果发现账上的余额只剩下三百四十八块。
杨天恩回到家,又急奔电脑前去了。
“卡里的钱是你拿的吗?”我取钱后立刻向银行寻求答案,却被告知“那些钱是按照正常的手续被人取走的”。
“是啊,我昨天汇走了,我现在告诉你计划!你坐!”杨天恩拉着我坐在电脑边,“我决定把之前公司的项目买下来自己做,我们谈了很久,他们才同意以四万的价格让给我,我厉害吧!”
“什么?你用四万买了一个没人要的垃圾?”我站了起来,为之气结。
“我相信凭我可以升级成功,到时候钱要多少有多少!”杨天恩一脸的期待,我知道钱向来不是他在意的重点,他脑子里只有升级。
“你给你公司多少?”我问。
“两万八,我还是给你留了一点钱?”
“你对我可真好啊!留了三百块!那还有一万二你管你妈要的?”
“不是,她不给!我和公司签了合同,他们答应分期付款。”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切的噩耗都来得太快,我连晚饭都顾不上做了,杨天恩见状,象征性地给我做了一顿饭。然后就贴着电脑屏幕,开始他的“升级大计”。
杨天恩说他现在只有一个人做,可能会很忙,换言之就是他不能出去找工作,他要全心全意护着他的“四万欧”,为它废寝忘食。
我拿回来了之前借过林通的一千块钱,先把当月的房租给交了,可是一个月花在若素身上的奶粉尿布费用也得两百了,再加上水费电费还有给杨天恩买电脑存卡的费用,我已经挤不出下个月的房租了。
“不行就回老婆子那里算了,能省去一大笔呢!”林通来看我们,给我献计。
“不回去!我就不信我周南希会饿死!”我紧紧地抱着若素。
“你想怎么办?你家这个宅男是指望不上的。”林通看向康庄。他说“宅男”是整天在家的男人,还分“御宅男”和“遢宅男”,前者是皇宫级地护理自己,后者就是杨天恩这个德行:一件睡衣可以穿一个星期,发型随风向和手指梳理成形。他说现在阿曼看到他这个德行也觉得之前瞎眼了。更总结:帅哥不仅要脱光了检阅,还要敲开他家的门。
“你帮我找工作看看,做什么都行,最好工资能高一点。”我说。
林通点点头。再没说什么了。
隔天,我接到林通的电话,他说给找了一个中餐馆做跑堂的工作,工资一千四,不过要早上十一点开工,晚上收工不定点,要看客人的去留情况。后来我和那家的老板娘取得了联系,我说下午一点开工,她说工资减一百五,我说行,于是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上班前我整理好若素的奶瓶和尿布及一切,对电脑前的杨天恩说:“奶瓶都已经消毒了,你隔三个小时给她泡一瓶,量我已经分好了,你只要倒一格进去就好了,吃了奶,你等十五分钟给她换尿布。”
“知道了!”他回头对我说。
“还有若素吃好奶没打饱嗝儿你别放她在床里睡觉,会溢奶的!”我走到杨天恩身边,又说。
“你都说了十几遍了,我知道了。”杨天恩难得放下手里的鼠标。
“真知道?”
“真知道!”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安慰地笑了笑:“冰箱里吃的,你记得热了再吃!”
杨天恩在我脸上亲了亲:“老婆,你真好!我爱你!”
我转身离开,原来我可以为了他的一句话而赴汤蹈火,可是我在去上班的路上却停止不了饮泣,这种感觉就像搭乘一辆颠簸的长途汽车通向一座极其市井的城市,那里的每个人都在很用力地生活,内心却空荡荡的。
杨天恩,我以爱你为名这是多么华丽的荒芜,而你何时才你能懂我这种假装的伟大呢?
上班时我好几次偷溜进厕所给杨天恩打去了电话,第一次他说若素在睡觉,第二次他正在给她喂奶,第三次他说若素刚打完了饱嗝上床了。我安下心来。
餐馆的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温州女人,对我很和气,我说我恐怕要早点回去,因为我有个小孩子在家,她问我孩子多大,我说不到三个月,她什么都没说,就是拍拍我的肩膀。突然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种难过,这个老板娘是懂的,在荷兰有多少女人为了生计而抛下了骨肉浓情,杨天恩大伯家的那个照顾他孙子的保姆曾经感慨过:我来照顾这个孩子,而我的孩子在家却没人照顾。
生育之苦,抚育之难,若非亲身经历,是无法明了一个母亲是多么沉重的称谓,而与我同衣同食同眠的杨天恩却是熟视无睹的,因为他,我可笑的人生从一张白纸变成了一张草纸。而他觉得他爱我就足够兑换一切了,他像一张洁白的草纸。
我回到家,杨天恩还是雷打不动地坐在电脑前。
“你吃了吗?”我问他,老板娘让我将厨房剩下的饭菜打包回来了。
“还没!”他说,果不其然,“不过毛毛虫吃过了,我三个小时给她吃一次,尿布也都有换。”
“有打嗝没有?”
“有,每次都有!”杨天恩说,“不过有两次我是抱着她在电脑前,等她打嗝儿的,她要很久才打。你不会怪我吧?”
“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下楼去厨房给他热饭菜,然后进浴室放水给若素洗澡,她必须晚上洗澡,不然一夜睡不踏实,这是我这两个多月来的经验。
杨天恩将若素抱了过来,我对他说:“你去吃饭吧!我洗就行了!”
他点点头,就走开了,然后一手鼠标,一手拿着调羹,吃一口,杀一个敌人,我不用亲眼所见,定是那样。
若素洗完澡,又吃了奶,终于可以上床睡觉了,我又得将杨天恩用过的碗碟拿去洗掉,然后洗若素的小衣服,还需给自己洗个澡,餐馆的油烟熏得我身上一股味道。
凌晨两点半,我才能上床,杨天恩还在电脑前坐着,我赶紧合上双眼,结果身边的若素又醒了,张嘴就哭。
“小姑奶奶!你让不让人活啊?”我不得不坐了起来,抱起她。
于是她又吃奶,又换尿布,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第二天我对新工作一点热情都没有,拖着疲累的身子到了餐馆,然后喝了两大杯咖啡,免糖免奶的黑咖啡苦得很,让我尝不出我的未来。
夜里我正睡得香,突然被杨天恩摇醒了,眼前的他正哇哇大叫:“南希,南希,我找到升级的方向了!”
“哦,我也找到死亡的方向了!你让我死好了!”因为若素,我最近都只能浅眠,今天好不容易睡眠质量好点了,却被这个愣头青给摇醒了。
“为什么你都不关心我的升级?”杨天恩却一脸委屈。
“那你关心过我吗?你关心咱孩子吗?你闹心不闹心啊!”我钻进了被窝,结果若素被我们的厉声对谈给吵醒了,又开始哭了。
“让我去死好了!让我死好了!”我躲在被窝里哭着,不想出来接受这个闹哄哄的世界。
这天我餐馆休假,下午我一个人跑去了市中心的那家华人理发店。
“小姐,你头发怎么剪?”理发师问我。
“剃了,杨梅头!”我说,我现在根本没时间打理我的长发,因为从事餐馆工作每天要洗头,可是洗头要吹干,我根本没那个闲工夫,而且若素常常拉我的头发啃,曾经我的美丽,现在成了我的负累。我想了又想,决定来剃头。
“小姐,你头发这么美,有些人吧头发长了就容易枯黄,你看你的都好啊?要不你再想想,稍微修短一点吧!”理发师开始劝我。
“剃吧!”我重申。
“小姐,你是失恋了吧!一切都会好的,我怕你过两天想明白会后悔的。”旁边另外一位女理发师接嘴。
“剃吧!” 我有气无力地说。
那男理发师就开始用剪刀剪我的头发,他每剪一刀就看我一眼,我却表情木然,直到他将我的头发都剃了下来。
我付了钱,一刻也不想逗留,匆匆出了发廊。
我穿着肥大的黑外套顶着一个“男人头”在下一条街的街边的落地窗前停驻, 我细细检阅我的新模样。
僧尼剃尽的是红尘,而我剪落的是青春。
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已然为人的我,若想不快乐,真是太容易了。
带我走!我好希望康庄会在街角突然出现,我扑到他怀里,带着哭腔告诉他:我他妈的被生活欺负透了。我要睡觉!我要准点吃饭!我要在上厕所的时候看“瑞丽”!
可是我也只能如此恶狠狠地幻想一下,然后我要像一个男人般地活下去,将杨天恩和杨若素抚养成人!
我用我的左手按摩右手,我嫁给了我自己。
“你头怎么了?”杨天恩难得撇下他的电脑。
“好看吗?”我说。
“像颗地雷!”他说。
“地雷?”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名字,适合我的现在的心情:被埋葬的,黑色的,坚硬的,可能会爆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