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早已经和我说了对不起,原来他在方才许了我一个“百年”。
“喂,你就不能给句痛快话吗?”我追了上去。
康庄回头看着我,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塞到我手里:“给你!自己拿去看吧!”然后转身快步向前走。
我摊开手心,原来他给了我下午我妈那件紫色外套的标价牌。上面有三个数字。
那就是他的心灵密码?我双手护住这张标价牌,将它贴在胸口。
聪明的康庄每一句话都可以带弦外之音,像我这样愚钝的人才会逼迫人家给出肺腑之言。
上海的外滩真是一个醉人的地方。
我妈给我来了电话,她说要请康庄吃晚饭,以谢他的见面礼。
“你怎么能找到我妈妈这里来?”我们上了出租车,我问他,想必这是件工程浩大的追寻。
“不难啊,你在我家打过电话给你大姨,我看了去电显示,然后打电话给你大姨,你大姨给了我你妈住所的电话,我再打一个电话,你妈楼下的小卖部的人告诉了我这里的地址,然后我就来了。”康庄说,原来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你是不是觉得我蠢?”我看着康庄。
“嗬,有点单纯吧!”康庄选词用句总是很得体,叫人听了不难受。
我们赶到饭馆,我父母已经等在包厢里,两人正对唱卡拉OK:迟来的爱。
那歌是他们每次参加学校的教工联谊会的必唱曲目。
“不能放弃你的爱,这是我长久的期待,希希你们来了,保留你的爱,这是对她无言的伤害,你们坐……”我爸边唱边夹杂着问候,就着麦克风。我不自然地看了康庄一眼。
“吃饭吃饭,别唱了!”我妈伸手把背景音乐关了。
“如何面对这迟来的爱……”我爸还意犹未尽,“喂喂,怎么没了?”
“你们什么都没买?逛明珠去了?”我妈见我们两手空空,猜想,又问,“有拍照片吗?给我们看看?”
“没拍!”我说。
“有你这么旅游的吗?一点证据都不留,回头人家还以为你从没来过上海呢!”我妈冲我说,她每次去旅游一定是和那些牌匾啊石碑啊合影留念,若有同事来家里做客,她就拿出照相本子指给他们看,说自己去过哪儿哪儿,佐证自己的游历广博。
这时候进来一个服务员,问我爸:“先生,可以上菜了吗?”
“上!”我爸发话。
席间,我妈一直忙着给康庄夹菜,曾经的为人师表,今天晚上叫我看着很像狗腿子。
“阿庄,来吃这个,这个三黄鸡可是上海一绝啊,你尝尝。”我妈第十五次给康庄夹菜。
我伸腿踢了我妈一脚。
“阿庄啊,我女儿以后在荷兰你多帮忙,她从小就在学校里长大,没见识,没胆识,劳烦你多多照顾照顾,来,敬你一杯!”我爸端起了酒杯。
“叔叔,你太客气了,南希独立性挺强的,倒是我之前得到她不少帮助。”康庄也端起了酒杯。
两个男人你敬我,我回敬你,没完没了起来。
我起身要上厕所,我妈说陪我去。出了包厢,她又开始审问起我来:“你们刚才去哪里了?”
“去看东方明珠啊?”
“你就骗吧!你是我女儿,我还不知道你啊?他就没送你个链子、戒指啊什么的?我跟你讲,在国内买金饰合算,样子也多,前年我有个同事的外甥女,结婚,从欧洲特别回来买的。”
“妈,你怎么越说越离谱?”
“离谱?他都自己找上门来了?你还真以为你妈我老眼昏花?现在父母都见了,我瞧着他挺合适你的,年纪比你大,又有经济基础,又有文化。这荷兰怎么看怎么像农业国家,我和你爸就怕你嫁了个农民。”
我懒得答理她,径直进了厕所的隔间,看来我爸还没暴露康庄的身份,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妈给我找“麻烦”,到时候我去哪儿给她找杨天恩去啊。
我们回到包厢,惊奇地看到我爸和康庄在唱歌,他们搭着肩,合唱邓丽君的歌,《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我爸扯着牛音装婉约派,康庄尖着嗓子高音拉不上来,我妈赶紧把包厢的门给关上。显然两人都喝高了。
我一看桌上那瓶五粮液,一滴不剩。
“妈,他们疯了吧,这可是高度白酒!”我拿着酒瓶子问我妈。
“你看看,你爸为了你牺牲多大!这男人啊酒品好人品自然好,他要是喝醉了会闹腾的,咱们直接不要!你爸这可是豁出去老命给你把关啊!”我妈说,原来喝酒是他们的鬼主意,可是康庄的酒量我知道,我爸就更别提了。
我和我妈扶着这两个摇头晃脑的醉汉出了饭馆的门:“现在咱们去哪儿啊?你的主意真是馊!”我气愤难平,看着我妈。
“去住旅馆,我身份证都带了!”我妈说,“总不能叫他住我那破楼吧。”
“他自己有地方住了。”我觉得不合适,我在康庄的随身包里翻出一家宾馆的门钥匙。
“可是现在他这个样子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妈说。
“那我送他回去,我留下陪他。”
“那我更不放心了。”我妈又反对。
最后她找了附近的一家宾馆,开了个家庭房,即两个房间中间有暗门,暗门开着,两个房间就互通了。
床上的康庄睡得很踏实,他只进厕所吐了一回,不过爸那边情况就比较糟糕了,就地就吐了好几回,我妈居然说:“还好没回家!不然地毯就赔给这个酒鬼了。”
这一夜我和我妈睡一块儿,我爸睡在隔床,康庄睡在隔壁。我舍不得睡着,因为现在我们每个人的姿态都接近我要的幸福。
第二天康庄回他先前的旅馆去取行李,临走前他问我:“昨天我没怎么样吧?”
“也没什么,你就一直在厕所里唱歌!”我逗他。
“不会吧?”他一摸脑袋,“我怎么没印象啊?唱,唱什么?”
“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啊?!”
“你爸妈听到没怎么样吧?”康庄紧张兮兮地问。
“我妈倒没什么,我爸就从床上起来给你伴舞来着。”我终于笑了出来。
“哦。你胡说的!”康庄终于逮到真相了。
“我又不姓胡,你才胡说!”我和我妈待了几天,嘴皮子也利索起来了。
“你姓周,你可以胡诌!”康庄说。
“你们聊什么呢?”我妈从洗手间里走了出,她说要去锁厂处理一些事务,于是和康庄一道走了。
闲人二人组我和我爸决定去逛城隍庙,逛到下午,我们进了一家小茶馆歇脚。
“爸,你天天翘班,你不怕老板炒你鱿鱼啊?”我说。
“嘿!我跟你直说了吧,我那工作纯粹是为了和你那伟大的妈赌气,你一来我就把老板给炒了!”我爸说,如我所料。
“那你昨天还说自己要忙?”我发现又被他算计了。
“我觉得这个胡康庄挺好的,我挺喜欢,你妈就更别提了,你看你后天就要回荷兰了,你就跟我说句实话,你和他什么关系?到底有没有那个黄的?”我爸特认真地看着我。
“我是和一个黄的结婚了,胡康庄真是那个黄的的姐夫,而且他也有老婆。”
“什么?”我爸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赶紧伸手拉他。
“照这么说,你俩都是第三者?”我爸又问。
“可以这么说,那个黄的和我过得不幸福,他是一个小孩儿,他连洗澡都要人督促,而胡康庄的老婆很早就有外遇了,他也不幸福。”我说。
“那你和这个胡康庄就幸福?”
“那个黄的,他对我来说是一种捆绑,而胡康庄对我来说是一种点燃。”我回答,我把自己之前因为居留卡问题而被移民局驱逐,找人结婚办身份证等的往事说给了我爸听,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爸听着听着也开始哽咽。
“爸真不该送你出国,苦了你了!”我爸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爸,你觉得我丑陋吗?”
“不,我女儿是最美丽的姑娘!”我爸双眼混浊,声音颤动着。
“我结婚,甚至离婚都很儿戏,这会让你蒙羞吗?”我说,我知道他整天嘻嘻哈哈,可是骨子里是个老腐朽。
“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咱们就顺风坐船去吃饭吧。”我爸说,牵强的幽默感扯得我发疼。
“爸爸!”我唤了他一声。
“你现在这样,还不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爸双手扶着额头。
我们花去了一个下午的时光去彼此解说和劝慰,往事就像一摊黄泥水,混浊了我们彼此间曾有的清澄。
我没能给他一个得体的婚礼,没能给他一个显要的在婚宴上的座位,而在将来的某一天我可能会给他一张写满了欺骗和阴谋的离婚证书。
书香世家,就算被夺去了功名,被敲碎了饭碗,内心的洁白却还是要被好好地护着,我明白我爸的痛楚,出茶馆时候他走在我前面,我们彼此之间那一段小小的距离就是他给我以及他自己的惩罚。
我爸最终都没有把我和康庄的事告诉我妈,所以在最后的时光里,我妈依然是那个最快乐的人,而我爸和康庄的对话显然少了许多。康庄自然是明白的,特别是在我妈有意没意地说上一句撮合我们的话语时,他的表情便会变得僵硬。
康庄坐比我早一天的飞机走了,他还是用得体的方式去向我爸做了解释:我们之间是合理又尊重地相爱的,没有苟和,没有污秽。
临别在即,我妈还在追问康庄是否有送我些什么金饰,而我爸拉我到一边:“我会一直在思想上跟踪你,要记得自己是咱们周家的孩子,是对是错,都要先问问良心。还有,我会祝福你!”他说得语重心长。
“爸,你回去和妈好好过日子吧,她挺难的。不然我在荷兰也不踏实。”我对他说。他没反应。
“就当是为了我!”我哀求道。
他点点头。
我进了海关,回头看着我爸拉着我妈的手站在那里,我知道我的爸爸在关键的时刻,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刻,他一定会是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