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欣喜地点点头,也许这段时间里我们都忽略了彼此对彼此的需要,一个走了丈夫,一个丈夫不在家。我们的共性有一些,比如吃饭,比如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她的心事不能全部说给菩萨听,而我的心事也不能全部借由电话传递给外人。
“你和阿恩还好吧?”杨母的话题起得有点没意思。
“挺好。”我应了一声。
“好。好就好。”她顿了一下,不知道如何接话,我们相处并非才几日,可是对于谈心却仍然生涩。
一时间我们没了言语。
“阿姨,姐姐她什么时候回来?”我首先打破沉默。
“她说不回来了。不回来也好,省得见着我她就发脾气,我这个当妈怎么就惹到她了,大概是八字不合吧,唉,想当年她可乖了。和康庄刚结婚的时候两人也挺好的,不知后来怎么着就水火不容,她,她大概中邪了吧。”杨母开始滔滔然叙述起来,话语之内也显尽了她对杨如意的惦记,可是我知道她是个不会表达的人。
“姐夫,姐夫会和姐姐离婚吗?”我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怕了,也许我找的话题只是为了通向这个主题,那个男人。
“一定的。不过也可惜了,康庄这么好的女婿,哪儿找啊!唉。”杨母几声叹息。
杨母告诉我康庄高中毕业后来了荷兰,来的时候是黑户,后来和杨如意结婚了,得以办上了身份。康庄的父亲早年来荷兰时正巧在杨家打工数年之久,后来他去了意大利,从此下落不明。康庄家因此一度很艰难,后来杨父把康庄接了出来,予以栽培,并为他许婚。
杨母的表述偶尔流畅,偶尔磕巴,这让我料定她对我有所隐瞒,杨家和康庄家似乎也存在着一些牵扯或者是恩怨。
也许婆媳之间建立情谊的方式就是如此,用别人的事来套近你,女人似乎都有这种舌头上的功能。
可是那一刻我被自己的思绪所震动,我在念着康庄!那我和杨天恩的爱情又算什么呢?被替代了还是一直没存在过?
我怔怔地望着杨母房间里的那尊石雕大肚佛,也许爱情要走的时候,连如来佛的手也握不住。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我猜会是杨天恩,他总是突然回来,又总是忘记了带钥匙。
我打开门。
“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妈伤着腰了,我打了很多电话给你,你怎么不接啊?”门边的我一顿念,语气很是不耐烦。
“是我!”是康庄。
我半晌没能说上话。
“天恩还那样啊?不着家?”康庄帮我铺台阶。
“嗯。呵呵,我也习惯了。他也被我念习惯了。”我就坡下了驴。
康庄是带着行李的,这让我感到喜悦,他是准备住进来的,而不是只是来搬东西的。
“姐夫,要帮你搬行李吗?”我主动请缨。
“我一个老爷们,哪那么多行李,喏,全在这里。”他指指门边的大箱子。
“你怎么没带钥匙啊?”我问道,他向来是个不需要别人为他等门开门的人。
“某人说出国不能带钥匙。”他特别加重“钥匙”两字的音量,钥匙?要死!显然这个某人是杨母,我会意地笑了。
他进门把行李搁在客厅便前去看望杨母,房内他们长谈了近一个小时。也许是关于杨天恩,也许是关于杨如意,我一边循环猜想着,一边做着晚饭。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杨母今日叫我去打扫房间的用意,原来她知道他要回来了。而我只是个局外者。
晚饭我和康庄两个人吃,杨母说自己要忌口,只想喝稀饭,而且直接在床上进食了。
饭桌上,康庄的话很少,吃得更少。
“不好吃吗?我做的菜一直很难吃。”我轻轻地说。
“不,不是的,我还没倒过时差吧,而且在飞机上吃了不少。”他总是如此谦和有礼。
我不再言语,有时候我讨厌他对我说话的语气,男人对一个女人若是“敬”并是为了“远”,现在的我似乎有些罪恶的想法,虽然这时候我并不太清楚自己的意图,我光觉得不喜欢。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许他还念着那些在莲花楼我们同处的日子,他试图找回一些和我相处并不疏远的形式,他开口道:“瞧我的记性,我不是答应过你如果莲花卖了,我请你吃饭的吗?可是现在好像是你在请我吃饭,要不今天我洗碗吧!”
我羞涩地报以一笑。
“对了,我给你,给你们买了礼物。”他立即更正了字眼,我感到了喜悦,他首先说的是“你”,后来才弥补成“你们”,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夜里杨天恩没回来,我静静地听着门外康庄前去厕所的脚步声,再听他折回,关门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没有开灯,手里拿着康庄饭后给我的礼物,那个小东西也许不必要用足够的光亮去让我把它看清楚,它里面没有包藏爱情,没有包藏祸心,甚至友谊也是疏淡的。
礼物是一串佛珠。
我以为那是他送给杨母的,我拆开包装向他确认,他却点点头。
他把杨母的信仰送给我,是希望我顺从吗?希望我在这个家开花结果吧!也许那是他高妙地在和我做切割。
我心里头某些不该发酵的东西,在这个夜里被强迫着沉淀了下来。
我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全部消失掉,也许会留下一点余孽等待时机再次膨胀吧。
嘴边突然有一摊味道,咸咸的。
康庄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了。
他回来是为了杨天恩,在我第三次给杨母送饭的时候,她告诉了我这些。
杨母似乎意识到了这个家不能没有康庄,杨父在的时候是如此,他不在的时候更是如此。
杨母把她毕生的私房钱拿出来给杨天恩开餐馆,可是他却拎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去了别处,踪迹不明。
她开始忧心,她的付出承受不起他的儿戏。
果不其然,晚上康庄回来后,就向我透露了一些非正面的信息,比如阿克找的那个装修队是无牌的皮包公司,而且他们之前签的合同全部模棱两可,更糟糕的是杨天恩还签了一个先付款后买料的付钱协议,那张协议的复印本被递到了我面前,杨天恩鬼画符一般的签名像是一个愚蠢的舞者跌在纸上,摔成一坨。
“我们要告诉阿姨吗?”我问康庄。
“不能告诉她,不能吓着她。”他朝杨母房间看去,是啊,她也许是有些迷信的愚昧之思,可是她的人生也不尽欢愉。
“现在只能希望菩萨保佑,希望那个阿克念着咱们是亲戚不要玩把戏就好。”他说完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我使眼色,“去拜拜吧。”
我愣在原地。“其实,我信上帝的。”我如是说。
康庄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用食指拦住自己的嘴唇,做了一个“会保密”的表情。这事若被杨母知晓,她大概会相当不满,拉我进香房做场法事也是有可能的。
康庄第一次走去“香房”。我想他并不相信漫天都是神佛,只是那些合同纸让他害怕起来,他说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可怕,也比我们相信的要难解决。
也许杨天恩从来就是乱签合同的家伙,在他与我的婚书上签字的时候,他大概也没有仔细想过若有天我俩分开了,还要扯出一笔赡养费。
他对待自己像对待任何一个外人那样不负责任,而我用婚戒把自己和这样一个人套在一起,我突然有点心战。
杨天恩一连五天都没出现,杨母见康庄回来了,也安心了很多,每天早晚例行向我询问一下儿子的情况,也再没说其他了。
康庄每天都回来得很晚,我在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
第五天康庄回来后有些反常,他从未像现在这般不知所措过,喝水的时候水洒了出来,吃饭的时候筷子掉了下去。我没有询问,或者是因为不敢,他向来是挡在我们身前的盾,他若碎了,我们便也活不了了。
也许男人的心事要比女人想象的沉重一百倍,这个杨家的守候者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
“南希,能帮我倒杯水吗?”我听到隔壁房间的康庄在喊我。
我端着温水走进他的房间:“姐夫,你还好吗?”
他接过水,点点头。
“那我走了,有事你喊我。”我见他没有与我说话的情绪,我便告辞了,怕耽误他休息。
“今天下午,装修队,叫警察给抓住了,五个没身份的工人。”康庄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来,一字一顿,是我难以预料的深浅。
康庄说这是非常棘手的法律事件,他没有对全无荷兰法律储备的我做太详尽的解释,他说要支付一大笔罚款,最坏的打算是破产。因为杨天恩和阿克签的合同利益全部归于阿克,而且付给装修队的买材料的费用和工人的工钱全都收不回来了。
“天恩,天恩,你的好天恩啊!”康庄看着我,双眼被忧愁笼罩。
第六天杨天恩终于出来了。电脑包是他永恒的行李,颓废是他回家时一贯的模样。
这次他说他是从德国回来的。
他说他有好消息告诉我,他准备拉我去房间,结果旁边的康庄先拉他去他房间。
远远地我听到康庄吼叫的声音,那声音透着悲愤、绝望和疼痛。就像当年邻门的小杰因为殴斗而被学校开除后他父亲的叫吼声。
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被摔碎了,一声惨叫,是属于杨天恩的。
杨母被声音吵醒,双手扶着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朝我要答案:“出什么事了?”
“天恩回来了。”我说。
“啊!”杨母快步走去康庄的房间。
我替她推开门,杨天恩蹲在地上,他心爱的笔记本电脑的遗体摔在地上,他一脸的悲愤,可是我看到康庄的脸更加的慑人,他眼里有些湿润。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他瞪着杨天恩的犀利眼神足可以切割钻石。
杨母的到来让康庄冷静了下来,他不再叫嚣,他示意杨母坐下,然后告诉我们事情由他去解决,不过杨母的钱恐怕大部分都要被用于支付某项赔偿了。
杨母听了康庄的讲述,气得发抖,她也不顾腰伤,上前对杨天恩拳打脚踢。
“你,你们干吗啊?打完一个又一个?”杨天恩被打得有点歇斯底里。
“作孽啊!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个败家子啊?老杨啊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走啊,留我在世上,一身的儿女债……”杨母哭喊着,开始把拳头捶向自己的胸口,我去拉她,她竟朝我打了过来。
“你这个鬼东西!连累我们家受灾……”她对我的成见早已种下,这会儿也是师出有名的。
她把身体的疼,对儿子的怨,对我的恨全都捏进了拳头,全数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次救我的依然是康庄。他拉开了杨母。“别打了!”康庄吼道。
我流着无意义的眼泪,觉得这个家陷入了瘫痪。就连康庄也快疯了。
可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蹲在地上,一脸的无辜,也许这个人才是我真正的灾难。
我和杨母好不容易才接通的情感脉络,却被这个突然回来的“野孩子”给掐断了,我又一次被软禁在了她的心门之外。
康庄逐我们出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抚着被杨母打肿的左脸跟杨天恩回到了房间。
我坐在床沿边,他也坐了下来。
“要不,我们离婚吧。”我说。
“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杨天恩的声音尖得像刀子,自残的刀子。
“我活不下去了。”我说,杨家已经阴阳怪气很久了,它不合适一个像我这样年轻的生命逗留。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对我!”杨天恩还在自己的悲情中叹息。
“那你怎么对我的?啊?你怎么对我的?”我的声音也开始高了起来。
“我怎么对你了!我那么爱你,我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你知不知道?”他的声中混合着吸鼻子的声音。
“哼!爱我!你只爱你的电脑!只爱你的游戏!只爱那该死的可乐和薯片!”我边说边指向他的电脑桌。
“对,那是我爱你的方式!”他居然不辩驳。
我唯有冷笑。
“这个给你!”他从口袋里拿出个红盒子,再将它打开,里面立着一枚钻石戒指,“你告诉我,你喜欢的老公要自己会赚钱,我可以拿我爸爸给我的钱去买戒指给你,可是我觉得那样你会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的婚姻。虽然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我不能那么快就赚到足够的钱去买戒指给你,可是你说过要我买个戒指跪下来向你求婚你才真正算嫁给我了,你说过你一定要给亲戚看看的那种婚礼,我想满足你。我拼命地练技术,为的就是去德国参加游戏大赛,现在我拿到奖金了,给你买戒指了,你居然对我说,你要和我离婚?啊?你要和我离婚?”他随手将戒指丢在地上。
想不到他自以为是的爱情,会成了他最大的罪孽。为了这枚戒指,杨家可能要破产了。
他永远都活不进尘世,活不进我们所希望的那个模子。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他继续哀号,继续流眼泪。
我抱住他,这一刻我只能抱住他,像抱住一个自己生育的低能儿一样,那么痛心疾首,那么委屈无奈。
我无法怨恨他,因为我是他之所以犯错的母体。
我是他的劫数。
而他是我们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