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罗迦莱,深夜,暗月,冷街,通往孤馆的路上。
那些奴隶们像一头动物一样被押在囚车里,从肢体的缝隙里窥看着,慢慢离开这座压抑壮阔的城市,将它抛在身后。
赛阿斯想起自己第一次跟着叔父来到颉罗迦莱的时候,他的眼睛看到了它的繁华与强大,也看到肮脏的河涌,排污管,寒冷夜晚消耗的煤炭造成的黑灰落在石砖上,路灯下冷漠倚靠的女郎,披着黑色斗篷行迹匆匆的路人,那些绮丽的店铺后巷里丢弃了畸形尸骨的垃圾筐。
魔界的心脏,反而更加污垢堆叠。赛阿斯自己在东域的家乡,斗转星移,尸体在高高的荒草中消解,融入泥土,只留下白色的骨骼被藤蔓缠绕——可这座城不能,它的石板是城堡底层地窖一样的壁垒,所有的肮脏只能被包裹在内,不断腐烂发酵,凝聚起终将爆发的恶臭。
“好好考虑,回到族里,你前途无量,鸦巢手下,谁都说不准。”赛阿斯的叔父口吻沉重,“如果你决定要留在这里,我们不会管你。”魔界六族,名义上都是鸦巢管辖,但是除了骷髅、幽灵、巨人三族是长老们的死忠以外,矮人族中立,兽人族偏远,而妖精族刚因为叛乱遭到围剿,鸦巢力邀矮人族送出年轻人来到颉罗迦莱铁狱庭进修,意思并不只是培养那么简单。叔父暗含的意思是,如果将来撕破了脸皮,赛阿斯将会被抛弃。
当时他们叔侄刚刚在魔界最昂贵的地段,找到了魔界最高档的红灯区,欢乐今宵以后,他们出来,吹风,抽烟。
“我还年轻,未来是属于我们的,”赛阿斯还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不管这座城市是什么样,我会改变它。”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现在看来有种小公狗一样无畏的可笑。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囚车拉入孤馆的大门,奴役者们将关押奴隶的生锈铁笼从车上卸下来。而赛阿斯下了车,掐灭了烟头,迈开短靴,独自走入孤馆。
孤馆里的人很少,整座公馆用深深浅浅的红装修,连灯光都是暗红色,照得人脸仿佛得了红斑狼疮。
有一个女声在低低地咏唱着什么,声音里仿佛藏着鬼魅,缭绕在弯弯曲曲的走廊。
《孤馆遇鬼》
那首以颤音震撼了整个魔界大陆的曲子。
落单的旅人在雨夜来到山中废弃的公馆,惊醒了沉睡多年的鬼魅,因此拉开了对曾经发生在妖精森林的大屠杀的回忆,每一个有力的,对鸦巢的怨恨挥之不去。
这本来应该是禁曲,因为声声控诉鸦巢对魔族的强压,残余的妖精族们在昏暗的酒馆里,和着这支曲子踏出激昂的舞步,他们扬起头,发出咬牙切齿的歌声,他们的诅咒。
“……衰朽残破的巢穴啊,为何还不从枝头坠落?”
歌中鬼魂不散的孤馆只存在于虚幻中,现实中的孤馆则是修筑在颉罗迦莱外远山森林里的一座别馆,歌中的孤馆是一座凝聚痛苦与回忆的废墟,现实中的孤馆却是权贵们享乐的声色犬马场所——取名孤馆,大概是为了讽刺那些哀鸣着的妖精。
走廊的尽头,是螺旋向上的阶梯,歌声来自于上方的舞台,赛阿斯沿着楼梯向上,推开门。
音乐声在空气里浮动,伴着一种微甜仿佛落叶腐烂的香味,依然是暗红色的房间,壁画上的男男女女都有着红色的肌理,黑色的地毯笔直地越过整齐的一排排座位伸向中央的舞台,舞台上,聚光灯投落在一个坐着的女人身上,她穿着黑色的丝裙,黑色的长发如水藻一样浓密卷曲,坐在月光一样的灯下,双手拢着肩膀,睫毛像黑天鹅的翅尖垂下,浓红色的嘴唇吟唱着,《孤馆遇鬼》。
赛阿斯把门关上,金属制的门发出刺耳的声音,但是在座的听众,那些魔界权贵们并没有反映,
他们都死尸一样靠在椅背上,头颅歪斜,酒水洒到了身上也没有反应,只有睁开的眼睛,时不时动一动,仿佛梦游。
而如此豪华的舞台上,女人的打扮却可以说有些简陋,一只八音盒摆在她的鞋边,是唯一的歌声伴奏,她的眼睛里晃动着失忆了一样的迷离,她的美就像她吐出的每一个音一样,圆润又易碎。
赛阿斯在前排的空位坐下,自己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当这歌声的唯一听众。歌词是妖精族特有的语言,他并不懂,但是听着听着,他却明白了这支歌的意思。
她在扮演那个鬼魂,那个无法释怀的怨灵,怀着黑夜一样沉重又望不到边的痛苦,向一个雨夜误闯进来的旅人倾诉。这里曾经是妖精居住的森林,阳光在树冠间投下,妖精族的目光飞翔在鸟儿的翅膀上,跃入溪水让彩虹斑斓飞溅,将死去的族人放入树洞覆盖上鲜花。
直到乌鸦飞来,那座巢穴的阴影笼罩了此处,他们让森林毁灭于火焰中,撕扯下妖精们光泽鲜亮的头发做饰品,给他们戴上镣铐做苦力,男人们累死在采集场上,女人们在不停地编织做工中瞎了眼睛。还有那些,原本笑声无邪的孩子们,被从父母的怀里夺走,送上囚车,容貌美丽的他们也许会成为贵族们更高级的爱奴。鬼魂想向全世界发出呼告,控诉乌鸦的残忍,死神们的迫害,在他怨毒的诅咒中,歌曲达到高|潮。
这支歌原本是有力的,一般由男高音来唱,仿佛受伤的野兽一样嘶吼,绝世的凄厉,配上描述中的血腥画面,十分具有恐怖色彩,可女人只有脚边的一只八音盒作为伴奏,她的女中音亦不跌宕起伏。在她歌声的叙述里,鬼魂在被掠夺一空的妖精森林里只找到了残破的孤馆,他无处依身,便隐匿其中,每个雨夜醒来,他像泡沫一样升起,看到压抑的云层下,森林的残骸仍然没有复活的迹象,他的族人们依然东躲西藏,地位卑下,他看着这一切,直到月光冷银一样刷过,逼得他退回孤馆里。
这支歌被她唱出了寂寞的味道,仿佛那个满腔愤怒的鬼魂,终于筋疲力尽。
赛阿斯一口闷下那杯酒,胸膛里烧得火辣辣地。他感到一种真实的悸动,仿佛那一幕幕画面就在眼前跳动,他就是那个雨夜迷途的旅人,在残破的孤馆中聆听鬼魂的咏叹,重历五月花****中妖精森林的毁灭。
八音盒的最后一轮滚筒结束,乐曲戛然而止,唱歌的女人停住,半晌抬起头,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黑色的裙子黑色的鞋,只有嘴唇是刺眼的一抹红。
几乎是立刻,她从刚才那个落寞迷茫的歌者变回了她自己,顾盼间眼神里仿佛藏着小钩子。
铁狱庭很多人都认识这张脸,药剂师黑安妮丝,出了名的交际花。
她站起来,黑色丝裙下的身躯曲线曼妙,仍然是刚才那条裙子,却被她穿出了女公爵的味道,气势上却完全震住了豪华的舞台:“你应该懂得礼貌,这儿在座每个人的地位都值得起你进来时敲几下门。”
“他们不是都已经**嗑得没感觉了吗?来了孤馆他们会像舔人脚丫的狗一样,迫不及待地把鼻孔里塞满药粉,然后一整天都爽得没知觉了,而你就闲着没事儿唱这些违禁的小调。”赛阿斯挖挖鼻孔,顺手抹到旁边一个男人的衣襟上,“唧唧哇哇什么玩意儿。”
孤馆里的享乐是上层圈子里心知肚明的消遣,那座位于颉罗迦莱郊外取名讽刺的公馆,囤积了大量能让人心神恍惚登上云霄的药物,有的混进酒里,有的融在空气里,还有的直接拍在额头上,填在肚脐里,权贵们会选一天在这里放松,听着魔女的吟唱入眠。每天消耗在孤馆里的药物足以让迷翻整个颉罗迦莱城,而在所有人流着口水痴笑着迷离时,无人知道,台上的那个魔女,面对着面前这群丑态百出的仇人,会唱起家乡被毁的悲歌。
“你将新的奴隶们运来了吗?”女人迈下舞台,一边扭腰一边揉动自己的头发。她很美,身板儿圆熟,不同于摩珊母豹子一样丰饶有力,不同于芙拉死神一样纤瘦凛冽,不同于苏茜精灵一样敏捷柔美,她像一尾毒蛇,娇慵的外表下是庞然的杀机,她谈起奴隶时就像厨师聊起晚宴的食材,“我听说你开始偷懒了,每次的货都不验验就送进来。”
人口贩卖在魔界一直是光明正大的合法交易,甚至有专门的检验方法,掰开奴隶的嘴,用刀撬出他们的牙床,如果牙龈鲜嫩血流滚滚,如果牙龈已经发紫稀软,血液也发稠,就是病坏的次品。每到一站,都要检测一下。
“没那个必要,我负责这项工作已经很久,看得出成色,”赛阿斯顿了顿,像是还不习惯用谈论物品的方式谈论那些笼子里的奴隶,“何必多添损耗,花的都是铁狱庭的钱。”
女人笑了起来,大红色的嘴唇在灯光下非常刺目:“几个奴隶能值多少钱?小弟弟,你真是温柔,对奴隶的暴行折磨到你了吗?”
“至少好过你,丧家之犬。”赛阿斯说,“如果真的同情自己的族人,就该放火烧掉这座耻辱的孤馆,而不是趁着拿鞭子的主人睡着了才唱唱假惺惺的小调。”
有一瞬间,赛阿斯以为自己要死了。
那个女人看向他的眼神,刻毒而凶猛,仿佛是被铁条捅入疮口的野兽,那铁条捅得没入全部,而那些痛苦和恼怒就全部通过她的眼睛迸射出来,刚才《孤馆遇鬼》里压抑住没有表现出来的仇恨与杀意,此刻排山倒海一样袭来。
赛阿斯下意识伸手去摸武器,就像看到眼镜蛇竖起上身时的反应一样。
但是没有,女人收回目光,沿着地毯走出大厅,高跟鞋清脆作响,推开金属门:“你真好笑,我只是哼着玩玩,当真了?”
她径直离开,赛阿斯尾随着她,沿着暗红色的楼梯,走到孤馆的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