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有流水潺潺,浓郁得化不开的冷雾笼罩在河面上,呼吸起来是湿湿的潮,细瘦的黑色小船缓缓划出波纹,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是唯一的光源,吸引着岸上的又冷又饥的野兽,远远地一路跟随,口中喘着血腥的热气。
三途河,被认为是魔界的命运河,河水上常年浓雾弥漫不散,传说长时间照着河水看,可以照见自己死去时的景象,我喝酒时听说,有人曾在三途河上看见多年后的自己的死状。当时这个人和朋友坐在船上,带着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去向心爱的姑娘求婚,突然看见,远处,黑暗河面上,盔甲穿戴整齐的自己,神色平静,平躺水中,顺流而下,手中抱着一只女人才用的小小梳妆盒,在那影像即将越过他的船时,他伸手想去捞那盒子,看看是什么东西值得自己到死都紧抱在怀里。
当然他没成功,幻像怎能被捕捉?他看着那幻影从他指缝里溜走,活着的他跪在船边,死去的他在不远处沉没于水中,了无痕迹就像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
上岸后他跟谁都没说这件事,包括自己心爱的姑娘,而她接受了他的爱和宝石,甜蜜的亲吻冲走了所有心中的不安,他们生活在一起。只是随后故事急转直下,庸俗的争吵,猜疑,分离,他留下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孤身一人,只带着回忆离开。后来,这个人在一场战斗时,被暴怒的巨龙一口吞下,其他人杀死龙,剖开龙腹,发现龙胃里死去的他确实盔甲完整,神色平静,而那位他曾心爱的姑娘没有来见他最后一面,只托人送来了他当年作为定情信物的宝石——那颗穿越时光的宝石,阴差阳错地,恰恰就装在,一只上了锁的梳妆盒里,那姑娘在与他别离后不愿再看它,一次都没有打开,连钥匙都找不到了,而如今她也宁愿,让他在远方,带着他们两人最后的纪念被埋入土里。
他的朋友大为惊奇,最终让他怀抱着爱人的梳妆盒躺入墓地,他墓碑上的墓志铭写着【我在奔向幸福的同时,也预言了悲伤迎面向我走来】
……
而传说之外,醉鬼们大笑着说,如果当初他捞住了那只幻影中的梳妆盒,打开来就有两颗宝石了,这样那娘们也许就不会跟他离了也说不定。还有人猜测搞不好那锁着的梳妆盒里只是一块石头,那婆娘已把宝石私吞了。这些或恶意或卑琐的揣测议论,有时候挺烦,也许很多人真的不懂,对于女孩们来说,故事的重点根本不是那块扑朔迷离的宝石。
而此刻我坐在船上,耷拉着眼皮,长途的船程对于女性来说实在太难以忍受,我已经像一条发晕的狗。我瞥着水面,却只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在河水的晃荡反光中不断扭曲成诡谲的脸谱,如果我死的时候会是这样,那么大概是死得很惨——说到底,预言什么的,是不可信的吧。
大概是本着收多少钱,至少给多少态度的想法,艄公一直在努力跟我聊天:
“客人您第一次来巨人城,是吧?哦哟真没挑上好时候,最近巨人城的城主,好像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有很多人想来杀他,所以最近几天戒严,没什么热闹可看……呵呵呵呵呵,魔界就是这样,大陆上,根本没有哪块土地能安静超过一星期,打打杀杀嘛是家常便饭,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往往一觉睡醒,上头拿鞭子的就换了人,这还是好的咯,领主们要是起了摩擦,我们第一批死啊……”
曾经,我想象过巨人们打群架是什么样的,我想过一群高耸入云的阿三,不论男女统统肌肉贲突,脚踩地面,头在云端,只有腰间围了遮羞布因为实在没有那么多布料,然后他们要在红色的高原上奔跑、战斗,正午严酷的太阳暴晒在他们头顶——不为别的,因为【光膀子+遮羞布+红色高原+奔跑战斗+正午阳光】这个组合能给我带来一种古老的种族与古老的传说的感觉,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里对巨人族有这样一个概念幻想,就仿佛从小就有人告诉你西瓜外皮是绿的,内瓤是红的一样。
但是现实是,魔界根本没有太阳,永远是幽森森的黑夜与惨白的月亮,我甚至根本没见过真正的阳光是什么样,所以,当我真的见到那些仅仅只是身高人均两米以上的巨人们时,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乡巴佬终于见到了真正的西瓜,然后惊讶地发现西瓜竟然外皮是红的,内瓤是绿的一样。
而且我还忘了当初是谁告诉我,西瓜应该外皮是绿的内瓤是红的。
“嗯,要说那些大陆深处,没人去过的地方,清净是清净,可除了那些强得已经没对手的老家伙,谁敢去安家?我见过最厉害的冒险者,一个人的力气能抵十头蛮牛!可自从接了去大陆深处的任务,就再也没见过他,得得,老东西我想多了,说不定人家是领了赏金飞黄腾达,住进颉罗迦莱了,那赏金可比得上这儿的人二十代的积蓄啊……诶?这什么东西?”
喋喋不休的艄公停下来,低头,捣了捣,他的船桨缠住了什么,他又用力戳了戳,好像撞到个圆滚滚的东西,隔着雾和水看不清,他双手一提,随着泼剌剌的水花声,一个女人的头发缠在船桨上,被一起扯上船。她扭曲着,伤痕累累,破碎的皮肉深处随处可见露出发亮的骨骼,下半身几乎与上半身断开。
“唉,就这,也是习以为常的事喽。客人,您不介意我搜搜她身上有什么值钱货吧?”
我头也没抬,摆摆烟杆示意他自便。这种一看就知道被杀后抛尸的玩意儿,身上怎么可能有值钱货。
艄公的手刚探过去,那女人就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蒙着乱发的头动了动。
“哟,这次是个能动的。”艄公收回手:“小姐,醒醒咧,还好吗?”
“……啊,谢谢您,这,我……我这是在哪儿啊?”女人残缺不全的手扶了扶头,费力地直起脖子。
女人趴在甚至可以说是窄小的船上,身下的底板散发着一股油油的怪味,瘦而伛偻的艄公背着灯光弯腰看着她,口中也有一股冷幽幽的臭味。
“你在一位尊贵客人包下的船上,”艄公嘿嘿笑着:“你最好求她愿意载你一程,不然我还得推你下去咧。”
女人抬头,借着昏黄的船灯看清艄公的脸后,猛地后跌,尖叫:“鬼……鬼啊!!——”
笼罩在浓雾里,艄公的脸赫然是一颗狰狞的骷髅!
“哎,哎,小姐……”
“别过来!你别过来!啊啊啊啊啊——”
女人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满船乱滚,原本平稳的小船摇得厉害,远处岸上的野兽竖起耳朵长嚎,这更加重了女人的恐慌。
“救命,救救我!骷髅呀,会动的骷髅!”女人歇斯底里地喊着:“救命,救——”
一缕影子在空中划过,谁也没看清那是什么,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呆呆地摸摸自己的脸。
——从右脸颊到左脸颊,被捅穿了一个窟窿,从侧面可以清晰地看到紫色的舌头蠕动。
女人傻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过来。
“再吵把你丢回去。”我随着烟雾吐出这句话,接着去看水面,研究自己将来可能的死状。
“你,你……”女人含糊不清地呜咽着。
“小姐!你看你把尊贵的客人惹生气了,唉。”骷髅艄公连连摆手,转向我道歉:“客人您别生气,这种新来的都是这样,毛手毛脚地莽撞。”
“她,她是人?……是鬼?”女人望望船公,又看看我。一个是看起来是可怕的骷髅,却拉她上船,一个看起来是年轻的女孩,却出手如恶鬼般狠辣。
“嘻,魔界又怎么会有‘人’?小姐,你肯定是要失望的了”骷髅船公‘桀桀’地笑起来:“这里是三界中最阴暗的世界,你想找巨人,矮人,兽人,妖精,骷髅,幽灵都有,可人类,那是没有的啦。”
“魔界?”女人显然有所耳闻:“那不是死人才去的世界吗?你们,你们这群死人……”
“好好到水边洗把脸,梳理一下你那头挂面,看看你自己,”我说:“你说谁死人呢?”
女人看看自己全身,一道道深深的血口子像一张张大嘴,在皮肤上敞开,露出里面紫红色的肌肉组织或者淡白色的筋膜,一瞬间她连叫都叫不出来了,无力地发出颤抖的哀鸣,一手扶向自己快要断成两截的腰腹,内脏已经在河里差不多漏了个干净,一小段残余的肠子,泡得发白的褶皱里还陷着几只透明的小虾,此刻离了水仍鲜活地弹动着,张牙舞爪……
刚刚还在喊别人是骷髅,而她自己却已经是皮肉溃烂的腐尸。
女人彻底发不出声音了,她哆嗦起来,身上的水珠抖落如雨,身体脱力地磕在船边,头垂在胸前。
“小姐,你瞧你浑身上下,哪里还像个‘人类’的样子?人类脆弱,皮肉微微受损就会疼得惨叫,再伤重些立刻小命没掉,你从醒来到现在,身上新伤旧伤,觉没觉得疼哪?行动觉得吃力吗?不是我们提醒你,你都没发觉自己有伤呢!”艄公说:“这条北域的三途河最终流入噩梦之海,噩梦之海与你们人类的世界相通,我在这三途河上行船,时常会碰见像你一样来自阳世的怨灵,拖着新凝聚的身体,明明都快烂完了,却还是不肯相信自己死了,不过啊,他们最后都还是会接受事实,好好在魔界过日子的。放心,我们原住民都很欢迎你们的。”
“……我,死了?”女人拨开一头乱发,露出一张青紫色肿胀的脸,双颊各一个血洞,但仍能勉强辨认生前是个相当不错的美人:“我,还是死了啊,还是死了,他是个恶魔,是个恶魔啊,我那样哀求他,还是不放过我……”
“小姐啊,阳光照耀下的一切都已经化为尘土啦,你现在来到了黑暗世界,好好在这安家吧。”
女人望着不断倒退的水面,半晌不动。说真的,她只要不神经兮兮地叫个不停,即使是此刻模样恐怖,她静止的模样仍然还算不错——我看过古着店倒卖进来的一些,不知何年何月从人类世界流传进魔界的小油画,半朽画布上,那些服装年代各异的贵妇人们,尽管油彩黯淡了,那气质风韵也还是优柔娴雅的,就如同她此刻。
“……我明明已经放弃了,我后悔了,我一心想回到丈夫孩子身边,好好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当一个好妻子,我说了,让一切错误结束吧,他明明也没再说什么……”她捂住脸抽泣,可也流不出泪水:“可那天,好大的雷电,好大的风,他突然闯进我家,满身酒气,向我要钱,我的钱早就为了他花光了啊,首饰连着盒子卖掉,举债向娘家那边的人借了个遍,可他就是不听……他发怒起来像一头狮子,威胁我跟他走。我怕死了,怕他声张,不敢叫仆人来赶他走,唉,我不该跟他走的,我该大声喊,叫人来……为什么会这样?初遇的时候,他明明那样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浓雾中的黑色小船在水上划过,她断断续续哽咽着倾诉,我看着河面,艄公则不断地叹息。远处的野兽们久久凝望着,鼻头耸动,耳朵拧转,突然纷纷散去。
雾气渐浓。
“啧,”艄公拍了一下光脑壳。
“麻烦来了。”我舒展了一下拳头,指关节噼啪作响。
正哭哭啼啼的女人一滞,抬头环顾四周。
浓雾里水流的声音不知何时变了,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将我们包围,如果有耳力惊人的好手,此刻闭上眼睛,脑海里会出现一群蚂蚁围拢糖块的模样。
问题是,这里是在河面上。
短短一会儿发生的事情太超出理解范围,女人的下颌抖动着,眼睛瞪得凸出来,不由自主地跪趴在甲板上。“这又是……什么东西。”
我站起来,裹了裹身上那件宽大的斗篷,竖起一根手指,示意船夫停下。黑色小船没了动力,自动顺着三途河水漂流,速度越来越快,阴暗的水面上映出瘦高颀长的女孩影子,苍白的面孔因水波扭曲而模糊,一双眼睛就是两团黑色,看起来陌生又冰冷,我把烟杆移开嘴边,活动活动颈椎,弯腰将脸凑向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