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延英殿[1][2]。
内侍少监徐常礼指挥下人们取下元宵节的宫灯,扫去庭前的积雪。寒风刺骨,大家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仍是冷得不停哆嗦。
忽然听到皇帝传唤,徐少监赶紧入内,瞥见皇帝脸色有些不寻常的红,连忙使眼色给一旁的小康福,叫他减炭。
皇帝抬头问道:“今夜值宿的是哪位大臣?”
“回禀陛下,是中书侍郎袁思泰。”
皇帝皱皱眉,摔下手中的奏折站起来,缓步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的雪花出神。
皇帝不喜召见国舅爷,这已是内侍们摸清的规律了。皇帝幼年丧母,由袁皇后抚养长大,母子之间一向有点怪怪的,袁大人倒是国舅的架子摆个十足,朝中很多大臣都是他提拔的,皇帝有什么决议,他们总会诸多掣肘。外头几个藩镇的节度使又爱自说自话,这龙椅啥时候才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呢?
皇帝本想趁今年科举,真正选几个称心的人帮自己,哪知道一干大臣都纷纷进表,说什么“请以袁侍郎知贡举”,惹得他老大不高兴。
不过他还是很体贴地问了各州举子是否到齐了,还派尚衣局查访待考诸生是否缺少冬衣。
考生到得七七八八,考官却还没定下来。
徐常礼看时辰不早,传令关闭延英门。皇帝回到桌旁,默想了一会儿,挥毫写下“正安”两字。康福在一旁研墨,大喜问道:“陛下已经想好新的年号了!?”
皇帝左右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字,真是无一处不满意:“可惜萧澈他们被我赶回家了,否则看了这两个字还不输得心服口服?”
康福笑嘻嘻地说:“萧侍卫一回府就被太师关了起来,一个月都没出门。”
皇帝亦含笑点头:“可怜澧泉坊、平康坊的姑娘们只怕要哭得泪眼昏花。”
同一时间,一队士兵护卫着几十辆马车从金光门入城,其中四五辆载着今春应考的士子,被安顿在布政坊清平舍馆。其余车上盖着厚厚的布,上书“陇右道肃州酒泉郡贡”,一看便知是给朝廷的贡品,继续往大明宫驶去。
舍馆小二忍不住嘟囔:“累了一整天,睡觉都不得安生,官府就只给我们那一丁点儿钱。”
老板把抹布用力甩到他脸上骂道:“傻子,咱们店里住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说不定哪天就当宰相了,到时小心你的皮!”
老板虽没读过书,也曾听醉仙楼的说书人讲,皇帝选大官要看“体貌丰伟”[3],就是人要长得壮,还不能太丑。这批肃州的人倒还能看,就是其中有一个瘦不啦叽的,面有菜色,穿得那么差还外带个病恹恹的书童,是以这位崔小哥问他讨点药时,他很不屑地不予理睬。
翌日,那书童似乎病得更重,崔小哥跑出去请大夫、买药,回来时老板大吃一惊——他竟然把官府送的棉衣当掉了。老板感叹,到底是外头来的,不知道规矩,皇帝给的东西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吗?
之后几天,崔小哥天天一早出去,晚上才回来,书童的药倒是交代厨房按时煎好。老板起了疑心,假装送点心过去,远远看见一个士子在敲崔小哥的门喊着:“敏直,敏直!”显然是想借棉衣给他。不一会儿士子就觍着脸出来,棉衣还是没有送出去。
后来老板偷听到崔小哥对书童说,宫里最近急招“御书手”,就是帮皇宫藏书阁抄书的,他抄得快,一天能挣五文钱云云。
崔敏直哪知道隔墙有耳,每日仍在明德殿埋头抄书。中午宫里管一顿饭,外加两款糕点,日日不同花样,他就偷偷留着带回去给篆儿。校书郎见他抄得勤快,涂改又少,字也是难得的端庄秀丽,乐得把自己名下那些古旧生涩的破书也指派给他。
午饭时间,御书手们最爱交头接耳交流一下宫里的秘事传说。这明德殿很多年前差点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先帝降旨说既是意外,不必查究是谁的过错。大伙儿明里不敢议论,暗里总免不了胡乱猜测一通。
崔敏直正听得津津有味,校书郎突然进来唤他出去。出了明德门,两三个面熟得很的肃州士兵就按住他,从袖里搜出应考名牒来。校书郎顿时黑了脸:“崔小郎官,陛下给了天大的恩典,让各州府派车送你们上京赶考,一路好吃好住,你总得用心准备考试才是,怎么跑到我这里胡闹,辜负陛下的美意!”
不容他分辩,士兵们就吆喝着押他往宫外走去。
崔敏直心里暗暗叫苦,日后这些兵曹必定天天盯实自己,还能上哪儿找财路去?
哪知道人家比他还苦,乡下人初进宫城,绕得两下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本来明德门离宫门其实很近,否则校书郎大人也不会准许他们进来抓人。
领头兵曹命令大伙儿拐弯,不想对面一个人低着头走过来,两下里不及收脚,都撞在一处。皇宫里就是只蚂蚁也比他们尊崇,何况这位穿着深紫华服,年纪很轻却气度高贵,俊雅中又带着威严,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所有人来不及仔细分辨他的衣饰花纹官职爵位,通通跪伏在地,口称大人。
在一片慌乱中崔敏直刚好对上那人的眼睛,不禁微微发颤。跪下后仍感觉那双清亮的眼眸还在打量自己。偷眼看去,这人衣服上几乎同色的花形刺绣素淡细腻,不同凡品。只听他婉言问道:“怎么回事?”
领头的兵曹回禀了缘由并呈上名牒。那人看到上面刻着“崔捷,字敏直,陇右道肃州乡试第一”,从材质、符印和雕花看的确是真品,又问:“既是今科考生,为何还要当御书手?下旬的贡举不去了?”
崔敏直听他言语温和,稍微定了心,便照实答了是为挣钱给家中小童买药。
那人从袖里摸出一个小荷包,笑道:“我要考考你这个乡试第一,由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猜一本书名。答对了这些银子就赏你。”
《正安嘉话》:“明宗皇帝讳崇谊,庄宗第三子也。母为赵贵妃,早薨,帝命惠毅皇后抚之。成康七年继大统,时年二十有一,次年春改年号正安,取官能守其正,则民能得其安之意。”
注:
[1]本书为虚构架空故事,可设想大致发生在唐朝中后期。感谢Basara为本书撰写文案。
[2]大部分宫殿名参照唐朝大明宫。
[3]《新唐书?志第三十五?选举下》:“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
篆儿对着那只又绣花、又滚边、又打穗子、又镶珍珠的荷包,双眼发怔。
“小……小爷,咱们上次见到整块的银子是多久以前?”
崔捷哀叹一声,继续对镜梳理一头长发。
篆儿自然忍不住问那个人是谁。
崔捷直接答曰:“不知道。”过了一会,又转头对她嘻然一笑说,“不如我去认真考一场,混个小官儿当当,说不定有机会再见面。”
篆儿立刻急了,大声说道:“咱们这次上京是来投靠姨老爷的吧?原本不是说好了不考最后一场吗?万一他们发现你……”
崔捷飞扑过去捂住她的嘴:“现在本少爷已经骑虎难下了。老实告诉你,我还没找到姨丈姨母的住处。别人说长安根本没有什么风荷巷。”她一脸的郁闷,“仔细想想,他们未必肯收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况且我一直没见过娘和他们有什么书信来往。”
篆儿横了她一眼:“日后还要给你置嫁妆。”
崔捷真是哭笑不得,这丫头的脑子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灵光。
两人熄灯睡下,迷迷糊糊间,篆儿又突然睁眼,扯扯她的手说:“我的病已经好多了。既然你要考,明天做点好吃的给你补一补。”
崔捷模糊地应了一声,篆儿以为她睡着了,其实还清醒得很,她还一直想着今天的事,有些画面总在脑中挥之不去,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又隐隐有些惴惴。
第二天早上,被校书郎革职的崔捷懒懒睡到日上三竿,醒时有一碗热腾腾的葱花牛肉粥等着。崔捷看那粥卖相极好,立刻食指大动喝了大半碗。大概肚子填得八分饱的关系,味觉灵敏了许多,再嚼那牛肉就突然有点难受:“难道长安的牛肉和酒泉的会差这么远?”看篆儿笑得这么诡异就越发害怕……
后来,被逼供一整天的篆儿不得不招认:“的确不是牛肉。对考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