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你1年出生在柳城,1982年秋夜,滚落到民生巷47号的破床旧棉被上,是我妈从跨间挤压出来的最后一个产品。是老儿子。
我妈的想法很简单,要把伺候老公和生儿育女当毕生的事业来做,很典型的家庭妇女。中途想法有变,老得快掉牙了,才寻找了一点刺激,玩了把时髦的婚外恋。
我爸起初在化工厂上班,养活一大家子人。我8岁那年,他突发奇想要学开拖拉机,并把拥有一辆拖拉机当梦想,愿望强烈得跟现在的人想要有辆大奔那样。只学了一次,他师傅就把自己和我爸连带着拖拉机极其悲壮地翻到山沟里。他师傅死了,他断了左腿。他师傅是自取灭亡,不遵守交通规则,死了也就罢了。我爸连拖拉机的扶手也未挨一下,还义务站在翻斗上扶着从山里运出来的木材,却损失了左腿。
他没有勇气找师傅的家属要赔偿,不算工伤,单位也不给报销医疗费。不久后,他还失业了。单位里有的是健全人士,又不是开福利院,养着残疾人做什么?
他拄着根拐杖,晃着空荡荡的半截裤腿,头发蓬乱,胡子长成了髯。他保持这一形象直到死去,也算是固执的了。
很多年后拖拉机被禁止在城区出现,他得知后多喝了半斤白酒,他说:“最好天下所有的拖拉机都被销毁,那样才能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他从不怨谁,只怨拖拉机,只敢怨拖拉机。甚至他老婆和别人相好,他打着老婆,骂的还是拖拉机。好像和她鬼混的就是那该死的交通工具。
人家下海,他也跟风。朋友卖不掉的沙滩裤低价转给他,他老婆就苦口婆心劝民生巷的街坊邻居来买。好几个夏天,民生巷的男人们都赤膊穿同款沙滩裤出门乘凉,弄得不像示威游行也不像模特走秀,只是像极了行为艺术。男人的老婆们经常为争夺一条晾晒方位不明显的沙滩裤恶语相向,哭天喊地。真是辛苦她们。
无论怎么,这是他惟一的经商体验,小挣了一笔。他的朋友亏了,他却挣了,说起来他是有经商头脑的。
在我要快高考的时候,他让坏人钻了空子。
一个男人来修自行车,车后放着箱东西,据说是进口的神药,美国总统就指着它抵抗压力,精神焕发。男人是要把它送到某个高干家里的,那高干出1万块钱来买,人家急着吃啊,吃了大补啊。可是来不及了,男人要出门,自行车还要委托我爸保管呢。他很无奈地愿意低价转手给我爸,6000块,我爸只要等那高干的秘书来拿,就能不费力地挣个4000块了。
“哎呀,火车要赶不上了啊。老师傅你快做决定啊,机会难得啊。”男人很焦急。
我爸就这样给了他6000块,得到那箱神药和某高干的电话号码。并答应妥善保管那男人的自行车。
男人前脚走,我爸后脚就觉得不对劲。追不上了,拐杖敲得地面“铮铮”响。花了6000块,买了箱维生素C和一辆破自行车。一打那电话,是屠宰场的。
就这样被骗了,家里再没有什么积蓄了。
我收集了很多骗人和被骗的故事讲给他听,他知道有人比他更愚蠢后,才舒心了一点。
他觉得没有钱供我上大学了,愧对我。
我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几个哥哥姐姐也没有上大学,凭什么我就要去上。”
我妈要去找那些穷亲戚借钱,被我制止。
“不,我不念书了。念了那么多年,挺腻味的。”我笑着说。
你死的那天,就是我被那所北方大学录取的那天。参加完你的葬礼,我就做了决定,不,我不念书了。
柳斋,我们活着,你死;他们上学,我去打工。
你和我,骨子里倒都是与众不同的。
我和你同父异母的姐姐相识于一场婚礼,2002年第一场雪落到你新坟上的时候。雪是干净的,死去后的你也是干净的。
那是我们高中英语老师的婚礼,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再嫁。我是惟一收到她请柬的学生,她念在我当了她两年小情人的份上,赏我一杯喜酒喝。
在你死去半年后,去上大学的同学们陆续回家来,他们要开同学会。
我一手拿着结婚请柬,一手拿着同学会通知,我竟然也可以这样尊贵,处处要奉我为上宾。我权衡着它们的分量,选择了婚礼。去那该死的同学会,我只是他们假意安抚的对象罢了。
于是,我兴冲冲拿了100块钱去喝喜酒。英语老师的红色旗袍外面披着白色羽绒服,瑟缩着站在酒店门口迎接宾客。不知道是化了太廉价的新娘妆,还是她本来就不够好看,总之,她是很沧桑的新娘。
多年后我那当婊子的三姐嫁人,比那浪荡的寡妇体面得多。可见,婊子在很多地方比荡妇占优势。婊子嫁男人是从良,荡妇嫁男人是找个依靠继续放纵。
新郎的脸我不愿意去看,应该是更加沧桑,毕竟他承当的是垃圾收容所的任务。我觉得他是了不起的男人。首先,她没有多少人民币;其次,她是出了名的风流小寡妇;最后,她的情人遍布我市各个社会阶层,包括我这样的小痞子,她的学生。
她一面拉了我的手,一面向新郎介绍:“这是我最得意的门生Adam,当了我三年的英语课代表,多好的孩子!Adam,这是我的丈夫哦。你怎么祝贺我们呀?”
我递过礼金,我说:“刘老师,新婚快乐。”
然后我匆匆找了个座位,狠发毒誓要把100块钱吃回来。深呼吸,开动!我忽略了所处的地理位置,环境真是恶劣,一桌子全是我的高中老师。我起立,向他们逐一问好。
他们问我:“郑小卒,你不去上大学了,在哪里混饭吃呢?”
我说:“嘿,跑业务呗。”
接着我很是时机地发放名片,请求他们给我介绍几笔业务。
他们安慰我:“没关系,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干什么都可以飞黄腾达,扬名立万。努力啊,年轻人!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归根到底还是你们的嘛!”
我笑着,我说:“咱们吃吧,别光说话了。来,边吃边谈。”
这些老师,一下讲台也是平易近人,那吃东西的模样一个比一个可亲。好好的一碗王八汤,因为我礼让得太强硬,全被他们给瓜分了。我把眼光放开,对准一盘东坡肉,刚要下筷子,这诱人的肉块就被一位清瘦的女老师端到自己面前独自享用了。
只好喝酒,我到底是斗不过他们。新娘来敬酒了,她把肥厚的羽绒服脱了,大红色旗袍还算比较适合她,但腹部的赘肉无声而突兀地破坏了整体美感。她的性感路线也终于走到头了,真不知她以后拿什么来勾引男人。
她给一个年纪挺大的女同事敬酒,那女人借机教育她:“小刘啊,以后的路你要走好啊,不要再走歪了。多少次你有机会向党组织靠近,都是你不注意约束自己才让组织放弃你了啊!像我,大半辈子,啊,大半辈子都没有人说过我半句闲话———”
新娘端着酒杯一仰而尽:“你到底喝不喝,不喝我敬别人去!”
新郎笑着打圆场:“呵呵,真是,小刘喝醉啦!来来来,大家一起喝一杯。”
我看不下这场面,小腹坠胀,想去撒尿。有点逃跑的性质,一直往前冲。一撞,撞到了花花。
红色制服,发髻盘在脑后,脑门发亮,一脸的笑容,“先生,你喝多了。”
我问她:“厕所呢?厕所———”
她领着我,我跟在后面,看到她优美的小腿迈得煞是迷人,只是一只腿上的丝袜开了线。我不敢确定,就俯下身子看,想探个究竟。
她猛回头:“先生,你掉东西了?”
我傻笑着:“姑娘,你的丝袜破了,有碍瞻观。”
她不慌不乱:“谢谢。”
我说:“我给你买去吧,你得换上新的,免得被扣工资,你们的制度严厉着呢!”
她笑起来:“还上厕所吗?你?”
我说:“买回来再上,我能憋!”
一次英雄救美,博取到她的好感,交换电话号码,期待进一步交往。
在交往的过程中,我们渐入佳境。她冲破重重包围,杀入我女朋友的行列。她再一努力,被确认为我的未婚妻。
我们在她的单身宿舍煮茶鸡蛋吃,你一口我一口,倒也郎情妾意。我向她下了黑手,把她弄上床。她推让几下,也终于妥协。验明正身,她是百分百的处女。我觉得责任重大,答应给她名分。
她问我:“你原先只是想玩玩我吧?”
我辩解着:“哪里,哪里!”
没想到她笑着说:“呵呵,我不介意!”
我说:“宝贝啊,咱结婚吧。你嫌我穷吗?”
她摇头:“不,我不嫌弃你!咱们结婚吧!”
那时候我对她其实了解得很少,只知道她叫花花,在酒店当领班,来自农村。
可是我和花花为什么可以这么简单?爱或者不爱,我们几乎没有问讯过对方。好像她专门在守候着我,而我碰巧遇到她,接着我们做些该做的事情,比如做爱,最后确认无误,携手并肩。
而你和我又为什么是这样复杂?你不止一次说你爱我,我不止一次说我不爱你。来来往往,终究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