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清晨,天泛着朦胧白,万物皆静。阳光被薄薄的晨雾阻挡着,打了个旋儿,没有惊醒还在静悄悄沉睡的小城。
城外,一个少年在僻静的小路上不紧不慢的跑着,呼吸平稳,没有打破这份安静。
晨跑的习惯是辰风从两年前开始就养起来的,用二叔的话说就是“没力气你连铁锤都拿不动”,尽管现在的辰风已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连提水桶都吃力的书生了,可晨跑这个习惯辰风还是保留了下来。
因为辰风很喜欢这种安静的感觉。
没有人群的吵杂,没有世俗的骚扰,仿佛一切烦心事都离自己而去,耳边只有微风吹过。辰风很享受每天早上这难得的清静,与自己相伴的,似乎只剩下了水木山川。
然而今天,辰风却一直在回想着这几天晚上一直在做的那个奇怪的梦。
那天自己与岳有财敲定了以后合作的细则后,在二叔的眼里,岳有财很赏脸的留下来吃了顿饭,而在辰风眼里,这个“赏脸”怎么看怎么都有点死皮赖脸的味道。不过辰风也没心情跟他计较,因为打完那把破妄剑之后,辰风突然感觉到疲惫。
准确的说,是极度的疲惫,似乎那把剑抽走了辰风所有的精气神一般。在勉强撑着吃完饭招待走了岳有财之后,辰风丢下一句“二叔,我先去休息了”,便径直回了那件小柴房里,把自己扔到了那个小床上沉沉睡去。
辰风发誓,那是自己这几年来看到这张床感觉最亲切的一次。
可睡着之后的辰风却“清醒”的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掉进了水里。
“这是梦吗?”辰风喃喃自语。现在的他,除了脑袋和脖子之外,身体剩下的部分全部都泡在一片黑色的..水里?
辰风从水里抬起了胳膊,发现这水异常的沉重。他把手放在眼前仔细的看了看,又握了握拳,感觉无比的真实。
“还真是真实”
辰风四处望了望,发现入目所及,全是一望无际的黑色的水,自己就像是落在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水中央。抬头看,是灰暗的苍穹,好似一个碗,扣在了天水相接的地方。这个地方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没有山川树木,没有任何活物,也没有任何声音。
世间皆寂静,唯留辰风一人。
“这..?”辰风有些慌。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发现没用,又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把自己掐的龇牙咧嘴,可依然没有醒过来。辰风不甘心,又把自己的脑袋浸在了水里,可直接呛了一大口水。
“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辰风一边咳嗽一边在心中想着,他现在是真的慌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有人吗?有人在吗?”辰风大声的喊着。然而什么回应都没有,周围仍然是安安静静的。
大声叫喊了一会之后,辰风终于确定,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个世界静悄悄的,仿佛死去了一般,只有天和水,剩下的只有虚无。安安静静,
辰风的慌乱渐渐的转化成了恐惧。
“有人吗?到底有没有人!”他又开始喊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能停下,在这个死寂而又荒凉的世界里,如果连他也停了下来,那么真的是再也毫无声息。
他开始奋力的向前游去,可不管他游了多久,周围的景色却都是那样,从来不会变化。永远都是一望无际的黑色的水,还有无边无际的灰暗的苍穹。苍寂,荒凉,毫无生气。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包围着他,使他越游越快。
他越来越累,可心中的恐惧更甚。他开始害怕这种寂静,这种死一般的寂静,毫无生气可言。他开始用手脚用力的拍打水面,企图弄出一点声音,可是却连一滴水花都溅不起来,这水无比的沉重,仿佛里面掺杂着人的畏惧。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越来越累。周围的水开始变得凉,温度似乎在慢慢的下降,一点一点,慢慢的带走辰风身上仅有的一丝温度..和温暖!
那种感觉,就像是两年前落榜的那天一样,那时的那个书生跳水自尽还有自己的落榜,两件事加起来让他几近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一炷香,一个时辰?还是一天,一个月?辰风不知道,时间这个概念在这里好像彻底的消失了。
千载悠悠转瞬过,大梦一场几春秋!
不知不觉中,辰风好像又回到了那年,那个夏天。
那年,辰风长的低低的,矮矮的,又黑又瘦。他打着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一席青衫就显得花花绿绿,脚上穿着二叔明显大一号的布鞋,可那已经是最体面的一身衣服了。那年他第一次求学,低着头走进了王夫子的学堂中。辰风清清楚楚的记得,当他走进去之后,原本安静的教室,忽然爆发了一阵刺耳的笑声。
那笑声好大,大到让辰风满脸通红,感到无地自容。笑声就像是一柄利刃,一刀又一刀的划过少年脆弱的内心。仿佛一把无形的推手,将辰风一点一点,从曾经的天真中推出来,直到..
辰风的后背,退到了一个手掌上。那柔若无骨的的手掌却用力的,坚定的将辰风后退的脚步抵住了。只差一步,辰风就会彻底退出门后,踏入无尽的深渊。正是这只手在辰风第一次对这个世界充满疑问,充满恶意的时候,拉住了他。然后,就是一声娇柔而又冰冷的厉喝,“笑什么!”
可这声厉喝在辰风听来,却比什么都让他感到温暖。
她是王夫子的孙女,双十年华,却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儿,颦如烟,眉如画。然而她也是个公认的才女,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给了当时的辰风黑暗的世界里最温暖的一束光。
她是辰风读书时的引路人,也是平时辰风受欺负时为他出头的那个人。每次那些穿着体面的富家子弟在嘲笑欺弄辰风的时候,她总是会提起对方的耳朵让那人去跟辰风道歉。她告诉辰风,贫寒不是自卑的理由,她告诉辰风,若想做个好男儿,就先挺起胸膛。若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又何谈让别人瞧得起你?
辰风清楚的记得,当时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眸子清澈而明亮,嘴角扬着一抹浅浅的笑。然后她低头,轻轻吻了辰风的额头,一只手在辰风的头上揉来揉去,把辰风的头发弄的乱糟糟的,然后笑着告诉辰风,要永远心怀希望。
辰风第一次有了那么强烈的读书的欲望,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为何出身贫寒。少年人的小小心思,总显得那么单纯,却又那么宝贵。
辰风没有抱怨任何人,也没有哀叹自己的命运,他总觉得上天是公平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开始发奋读书,因为只有在这个世界里,辰风才能忘记外界所有一切,他们才是平等的。
后来,她出嫁的那天,辰风没有去,他感觉自己很累。自从那天之后,他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直接跑去问王夫子,而他自己再也没有踏入过学堂一步。
辰风从回忆中慢慢清醒了过来,可他忽然感觉自己很累。周围的水冰凉刺骨,辰风很快就手脚冰凉,然后是腿,然后是身上.。。他嘴唇上的血色在一点一点的消散着。等他停下动作,耳边没有自己划水时发出的声音后,再也听不到任何一丝其它声音。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辰风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他的心跳声。
辰风心里猛然一惊,又打起一些精神来奋力的向前划去。可不论是他游了多久,周围的景色却从来不变,没有任何记号能表明他游了多远。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前,还是在原地不动,因为没有人提示他,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参照。
辰风渐渐的有些绝望了,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承受这种黑暗与孤独。这个死寂的世界简直要逼得他发疯!他多想哪怕听到一个声音,哪怕只有一块小石头砸落到水中的声音也好!可他听不到,这个世界里仿佛只有他自己,陪伴他的只有永恒的沉默与孤寂。
十年前,辰风八岁,他问二叔,他的爹娘什么时候回来。二叔闻言笑了笑,亲切的拍了拍辰风的头,告诉他快了,就快了。
九年前,辰风九岁,他又问二叔,他的爹娘什么时候回来。二叔蹲下来,看着辰风的眼睛,告诉辰风,就快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到家了。
辰风十岁那年,隔壁家对他很好的赵爷爷忽然睡着了,二婶告诉他的。那天辰风听到了痛哭声,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他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也知道了所谓的睡着了是什么意义。他转过头来,很认真的问向二叔,他的爹娘什么时候回来。
一旁的二婶面露不忍之色,眼眶微微发红,勉强的挤出了一个笑容,告诉辰风就快了。可辰风没有听,他看向二叔的眼睛。二叔什么话也没说。
那天,辰风忽然就全都明白了。
水冰冷刺骨,似乎将辰风的思想都冻结一般。他开始感觉到手脚没有了知觉,感觉到自己的血停止了流动,感觉到周围的水越来越重,自己好像带上了一个重重的枷锁。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传来,而辰风却无力抵抗。
他终于绝望了,就像是八年前的那一天。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只有无尽的冰冷与死寂。
无数的往事从辰风脑海中划过,痛苦的,绝望的,悲伤的,那些让他疼到撕心裂肺的,一件一件,历历在目。这世间仿佛陷入了无边的痛苦之中。
他感觉到自己的触觉正在慢慢的消失,手脚滑动的时候似乎感觉不到水的存在,可水依旧冰冷,似乎这寒冷直接在冻结着他的内心。然后是听觉,这个死寂沉沉的世界再无一点声音,他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到了,然后是嗅觉,视觉..
终于,他放弃了挣扎,因为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他再也无力挣扎。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沉,可他却没了一丝动作,因为再也没有了一丝希望。水渐渐漫过他的脖子,漫过他的下巴,嘴唇,鼻子..
他沉浸在了一片冰冷之中。心中再无恐惧,也再无喜悦,似乎所有的情感都离他而去。他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停止了跳动,后来他连“感到”都想不起来,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
这黑色的水仿佛没有底一般,辰风慢慢的往下沉,一点一点..他的情感和意识也一点一点的开始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辰风再也没有了一点知觉,陪伴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
“哈!.哈!.。”辰风猛的坐了起来,睁开了眼,满头大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他掐了掐自己的胳膊,一丝疼痛的感觉清楚的回应了他,鸟叫声和街上报更人敲的锣和梆点的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左右看看,天已经蒙蒙亮了。
“呼..”辰风长出了一口气,重重的躺了回去,“还好只是个梦..”他抬起了胳膊,仔细打量着那只手,手指修长有力。用力握拳,指尖能清晰的感受到手掌的温度。
可他手心的有些潮湿,随着握拳的动作逐渐凝结成了一滴水珠,落到了辰风的脸上。
不知是汗..还是水!
然而让当时的辰风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梦隔三差五的会重复出现,而且间隔越来越短,从一开始的几个月到三五天便会梦到一次。
最近这三天来,每天辰风睡着之后都会陷入这个奇怪的梦里。无论他怎么挣扎,怎么奋力的向任何方向游,结果都是徒劳的。
到最后,结局必定是重复一次又一次的那无尽的黑暗与孤独将辰风笼罩。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折磨,使得那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凭空多了几分恐怖和畏惧。
直到昨天晚上的那个梦,终于有了一丝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