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航指着任逍遥说:“把你们的旅歌唱给我听听。”任逍遥左右看了看,有些为难地说:“这么晚了,还唱吗?”高志航点头说:“唱,我想听。”任逍遥咳嗽了一下,唱道:
痛我民族,
屡受强邻之压迫。
最伤心,
割地赔款,
主权剥夺,
大好河山成破碎,
神州赤子半漂泊……
高志航把碗里的酒一口喝下去,喷吐着酒气,摇摇晃晃地出了饭馆。任逍遥追出饭馆,招呼道:“长官,还没找你钱!”高志航没应,带着醉意在马路上齐步走,嘴里反复唱道:“大好河山成破碎,神州赤子半漂泊……”任逍遥一直尾随在高志航的后面,且保持一定距离。唱着唱着,高志航的泪水无声地流下。
任逍遥一直跟高志航走进旅店,这才敬了个军礼,悄悄回去。
第二天早上,高志航就登上南下的列车。他在上车前,在车站买了一叠报纸,坐下来后,当他看到哪个地方被日军占领了,就在一张地图上用笔把这个地方涂抹掉。在圈到通化时,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不知道他的亲人怎么样了,他特别想念葛莉儿。圈到最后时,地图的东北一隅已经近乎涂黑。
邻座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好奇地探过头来,问高志航:“你这是干什么呀?”
“东北的城市已经不剩几个了。”高志航感慨地说。
女学生拿过地图看了看说:“哦,你这是在制作东北沦陷图。”高志航抬头看一眼那女孩,他不愿意接受女孩为这张图起的名字,皱了皱眉头说:“也可以换一种叫法,东北收复失地图。”女学生颇有好感地看了高志航一眼,也颇为感慨地说:“你这话要是张学良说的就好了。都怪东北军无能。”高志航闭上眼睛,身体靠在后背上,沉默半晌才说:“这么说不公平。上面有不抵抗的训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那个女学生想了想,笑了一下说:“也是,那就是张学良无能。”
高志航把身体靠在靠背上,慢慢闭上眼睛,微微摇头说:“这么说也不公平,少帅有他的苦衷。日本属于东方列强,跟日本人开战,需要举国之力,上下一心。可如今,当局的方针是先安内后攘外,或者反过来,攘外必先安内,这个仗委实不好打……”女学生一时无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突然叫起来:“这位先生,我不同意你刚才的说法,你这是为张学良不抵抗的行为辩护。要我看,中国坏就坏在私兵制度,大小军阀都把手下的兵看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张学良也一样,他口称抗战需要举国之力,实际是算小账,怕个人势力受到削弱。”这回轮到高志航一时无言了。他在心里暗暗叹服这个女孩子,并不住地点点头说:“我承认,你这个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女学生看到高志航忧心忡忡的样子,便说:“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做什么的?”高志航苦笑一下,回答道:“以前的就不说了,现在就是个难民,想到南京找点事做。”女学生问他都会什么,高志航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惭愧,我什么都不会,就会开个破飞机。”女学生呀了一声,表现出喜形于色的样子说:“没准我能帮上你,我爸一个同事是航空公司的二老板,我帮你找工作吧。”高志航微笑着表示谢意,摇头说:“我想转行学开战斗机。”说着做了个射击动作,用手冲着车窗外边扫射起来,嘴里喊着“哒哒,哒哒哒”。
女学生笑得很灿烂,她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爱国心的,你这个月28号有时间吗?”高志航问她有事吗,女学生说:“我跟北平两所大学联系好了,28号一起到南京政府示威请愿。”高志航听后立即来了兴致,他说:“我如果在南京的话,一定参加。”女学生兴奋地跳起来,说:“太好了!”
两个人聊了一路,高志航也因为有了这个女孩子的陪伴而显得高兴了一些。到达上海站时,女学生说她到家了。高志航便帮她拎着东西,把她送下火车。
“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临别前,女学生突然问。
高志航俏皮地笑了笑,说:“我想运气好的话,你会主动告诉我。”
女学生莞尔一笑,然后很大方地对高志航说:“我叫叶蓉然,在上海英孚士英文书院读书。”她又在包里找出纸和笔,在纸上写了个电话号码,递给高志航说:“你要找我的话,可以打这个电话。”
因为少了那个女孩子聊天,高志航接下来的旅途感觉很无聊,他又翻看着那些报纸,渐渐迷糊着了。每到一站,他醒一次,看看对座上又换了陌生人,便接着睡。
车到南京,高志航走出站台,一眼看见了李桂丹,两人热情拥抱。和李桂丹同来的那个人帮高志航拎着包。李桂丹给高志航介绍说:“这位是咱们东北老乡,阎海文,辽宁瓦房店人。”高志航和阎海文握手后,指着阎海文的秃头问:“怎么剃了个秃子?”阎海文摸摸脑袋说:“没怎么,剃着玩的。”
“他可不是剃着玩的,是九一八第二天剃的,海文说了,东北不收回来,他这辈子就不结婚。”李桂丹替阎海文道破真相。
高志航又重新打量了眼前这位老乡两眼,内心生出一种敬佩来。
三个人从车站出来,李桂丹边走边感慨道:“真没想到我们会在南京相会,这就是古人所说的他乡遇故知吧?”
“是啊,我也没想到。民国十年,我进了飞鹰队,你考入中央航校。后来我去了法国,你去了日本,一晃六七年了。”高志航也甚为感慨地说。
几个人上车后,李桂丹看了高志航一眼,说:“你的变化不大,就是个头高了。”
“东北变化可大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了沦陷区。”高志航愤然地说。
阎海文坐在高志航边上,他拍拍高志航的肩膀说:“你们东北军这次脸丢大了。”没等高志航应答,李桂丹把话茬接过去了,他说:“中央军又好到哪儿去了?小鬼子进来都这么长时间了,委员长说一个不字了吗?整天就知道跑国联,国联是咱爹还是咱妈呀,他们能给咱们做主吗?”
高志航有些意外地看着李桂丹,呵呵地笑着说:“桂丹,我印象中,你可是谨言慎行的人,现在居然敢指责委员长,这可让我刮目啊。”李桂丹也呵呵笑起来,他说:“跟别人我不敢,咱不是家里人嘛。”
车到夫子庙,李桂丹把车停在一家饭店的门口,跳下车,对高志航说:“今天我做东,给你接风。”高志航也的确饿了,他没推辞,跟着李桂丹走进店里。这时,有两个颜面俊朗的青年军官迎上来,他们已经叫好了菜,看来是专门等候的。李桂丹为高志航做介绍,他指着那两个军官说:“这两个都是我小兄弟,沈以琴,刘粹刚。”又回身指着高志航,“这就是你们要见的人。”两个人冲着高志航揖礼,沈以琴嬉笑却不乏真诚地说:“高教官大名鼎鼎,受兄弟一拜。”
“你不是讽刺我吧?”高志航敏感地问。
“你不知道,我们这儿有个叫藤野轮宽的日本教官,经常提到你,把弟兄们的胃口都吊起来了。”刘粹刚赶忙解释。高志航听后皱了下眉头,猛然想起藤野就在南京。他问刘粹刚:“这个藤野对九一八事变的态度如何?”三个人都摇头,李桂丹说:“他没提起过,我们也不能问,人家毕竟是总署请来的教官。”
在宴席期间,李桂丹对高志航说:“我已经两次向总队长举荐你了,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总这么吊着我,真是急人。”
“你跟他说,本人一无所求,就想当个飞行员。”
“你还不了解毛邦初,这个人疑心很重,他觉得你是在东北混不下去了,到他这来找饭碗的。”
“我要就是缺碗饭吃,也不至于跑到南京来了。”高志航苦笑着。
“我人微言轻,他根本不把我们底下人放在眼里。”李桂丹有些无奈。
“我要是求张学良写封信呢,写给蒋夫人?”高志航问。
“那可不得了,宋美龄是航空委员会秘书长,有她一句话,你就是赶马车的,毛邦初也能让你开飞机。”沈以琴在旁边说着。
“志航,你要是能搬动张学良,我劝你还是跑一趟北平,据我所知,宋美龄对张学良非常赏识,张学良贵为上将军,又是委员长换帖的金兰兄弟,有他一封信,你在航空署走道都能脚面水平趟。”李桂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桂丹,拜托你再和毛大人说一次,他要是就缺少帅一封信,那我只好跑一趟北平。”
高志航来到南京的第二天上午,在杭州笕桥中央航校大礼堂,国民党中央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宋美龄的训导讲话已近尾声,她说:“我这个人晕飞机,与飞机素有隔膜,不过这是过去的事了。此前我接受的教育都是文学、音乐方面的,自从担任航空委员会秘书长以来,我案头上摆放的都是有关航空知识的书。还有我胸前佩戴的这枚金色和银色组成的中国空军军徽,这些都足以表达我的心声。中国要不想受外敌之凌辱,必须建立自己的空军。中国空军至高无上。我爱中国空军,我爱你们!”
会场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宋美龄也跟着鼓掌,她的情绪也受到很大鼓动。她站起来,接着说道:“不久前发生的九一八事变,让我们蒙受了奇耻大辱。一些不明真相的国人,趁机攻击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说东北沦陷是委员长的罪过,这是荒谬的,荒谬!我告诉在座的诸位,我两次奉委员长之命飞往美国,一次是耗费巨资购买航空器材,以壮我空军;一次是以中国总播音员的身份,到美国各城市巡回演讲,揭露日本的野心和暴行。在美国国会,我这样对美国人说:作为西方第一列强,坐看日本这样的残杀和破坏,噤无一言,能算是人道吗?能算是崇尚人权、主张自由、信仰基督吗?我欣慰地告诉大家:国联已经决定,组成多国调查组,来华调查日军的暴行。这意味着,日军侵华的行动将受到遏制,国军将有足够的时间来剿灭共党……”
在台下,沈以琴以极小的声音对李桂丹耳语道:“不会派我们去围剿共匪吧?”李桂丹耷拉着眼皮小声回答说:“什么都有可能。”
“我和我哥都快吵成仇人了,每次写信给家里,他都要骂我几句。”
“你哥现在在哪儿?”
“还在江西,第三次反围剿时还是连长,这会儿当营长了。”
“要是派你去呢?”
“飞机又不长眼睛,我真担心我哥死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