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刘问高志航:“你去北平是公事还是私事?”高志航低着头说:“飞鹰队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公事?”大老刘听后立即撇了撇嘴说:“原来你也是逃命的,我逃我是老百姓,你每个月拿饷银,怎么能跟我一样?养个看门狗还知道汪汪几声,你们一枪不放,就这么蔫不唧地都跑了,让老百姓咋活?”窝着一肚子火的高志航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大老刘一副鄙夷的神情,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滚,你不说能死啊?”大老刘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把手中的大葱咬去半截,边嚼边说:“我看透了,你也就是打警察、打日本浪人的能耐,真遇上日本人,硬碰硬,你也是尿裤裆的玩意儿。”
高志航终于火了,腾地站起来,照着大老刘的脸就是一个嘴巴。大老刘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也抬手给了高志航一个嘴巴,并骂道:“打我算你什么本事?有能耐你跟日本人玩去!一个当兵的,上不能保国,下不能保家,白长了个鸡巴。”高志航怒火中烧,抡起胳膊又冲大老刘打来。这次大老刘竟然迎过去,他嘴里嚷着:“你打你打,打呀?打完了,我欠下你的,就算还完了。你以后出门别说认识我,我嫌寒碜!”
高志航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了,抽在自己的脸上。
大老刘拎着东西钻进人群,走出很远了又回头冲着高志航说:“记着,以后出门别说认识我,我嫌寒碜!”
经过一夜的兵荒马乱,第二天早上,奉天稍稍平静下来,大街上,到处是行色匆忙的人,能逃的都连夜逃走了,逃不走的,也都像丢了魂似的,低着头走路。
葛莉儿花高价雇了一辆马车,把应用的东西装好,怀抱着女儿,和李春英一起回三棵榆树了。在车上,李春英问葛莉儿:“也不知道老大这会到哪儿了?”葛莉儿没答话,一滴泪珠默然流下,滴在女儿的嘴角上。高丽良用舌头舔了一下,之后咯咯笑了。李春英不停地偷着观察葛莉儿的神色,试探着问:“你这是咋了?也没一句话,后悔了?”葛莉儿摇摇头,李春英叹了口气说:“都是女人,别跟你妈装糊涂。女人这辈子,别的不怕,就怕嫁错汉。老大前一个女人,一过门就抱怨,说不该嫁给当兵的。但话是这么说,当兵的也不能都打光棍啊!”
“妈,我不后悔。我一直很庆幸,有他这样一个中国丈夫。我只是替他担心。小时候,我外婆给我讲过一头狼的故事。一个猎人进山,把狼窝端了。公狼回来后,见自己的孩子和母狼都不见了,硬是不吃不喝,把自己饿死了。”葛莉儿说着擦干了眼泪。
李春英宽慰葛莉儿说:“我家老大没那么傻,他才不会饿死自个儿呢,那是个犟种,你听信好了,小鬼子要是都摊上他这样的,瞧着倒霉吧!”
就在葛莉儿他们回老家的时候,高志航也在去往北平的途中。他心里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见到少帅,问个究竟。他不相信不抵抗的命令出自张学良的口中。
而此时的张学良,正在他的行辕里打点滴。只是昨天一夜的空儿,张学良就急病了。从早上开始,就没起来床。刚过中午,副官叩门而入。他来到床边,小声地说:“副总司令,刚拿到最新战况,您是自己看还是……”没等张学良说话,站在旁边的护士说:“他现在需要卧床静养,最好不要打扰。”张学良突然急了,大吼道:“卧床卧床,我他妈是女人坐月子吗?都给我滚!”护士和勤务兵都吓得惶恐地退出去了。
“汉卿,你肝火太盛了,这样对你养病不利……”于凤至小声劝慰着。
张学良拔了针头,用刚才扎针的那只手指着于凤至说:“你也走开!”于凤至犹豫一下,也默然地出去了。张学良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踱步到外屋墙上的地图前,命令副官,“给我念!”
“19日当天,奉天已经全部沦陷。第七旅旅长王以哲按照您的电令,正在率残部向北平撤退。”
“飞鹰队的情况怎么样?”张学良急切地问。
“三百多架战机全部落到日本人手里。”
“我刚买的20架容克战机呢?”
“情况不明。大队长秦文君据说被日本人抓进了监狱。”
张学良叹道:“完蛋了!那是个软骨头,他会拿我的战机向日本人邀功的。”
副官往前走了几步,用教鞭指地图说:“截止到今天中午12点,东北沦陷的城市还有辽宁的营口、凤凰城、安东、开原,吉林的长春、宽城子、二道沟、四平,南满铁路和安奉铁路沿线的18个城市也全部沦陷。还有吉林副司令长官公署参谋长熙洽率部投降了日本人。”
张学良紧紧地咬着牙,一声不发。副官看到张学良痛苦的神情,把其他几张无关紧要的战况报告掩了起来,说:“就这些,副总司令还是悉心养病吧。”
张学良颓丧地坐到椅子上,他问副官:“坊间对我张某人都有什么传闻?”副官说:“这个……都是些小报的流言蜚语,还是不说了吧。”张学良喃喃自语:“我张学良很可能成为历史的罪人,可谁又能理解我呢?”
张学良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心情刚刚平静了点,他站起身来到门口,想透一口新鲜空气,开门第一眼就看见高志航在跟守卫的士兵争执着。卫士用枪抵住高志航的胸膛说:“你再敢走一步,我就毙了你!”
“好啊,毙了好啊!我正愁没脸活呢,毙呀!你毙了我,我也就了心事了。”高志航边说着,边往里硬闯着。
张学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问身边的副官说:“那个人是谁?”副官看了一眼说:“是飞鹰队的高志航。”张学良听后很惊喜地说:“快让他进来。”副官跑向门口去叫高志航,张学良则进屋摘下衣挂上的军装,穿在身上,而后去椅子上正襟危坐。
副官把高志航领到门口,小声地嘱咐:“副总司令心情很恶劣,你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点数。”高志航点头,副官便把他带进办公室。
“副总司令,志航未着军服,只能给您行个鞠躬礼了。”高志航摘下礼帽,略一躬身。
“怎么换了这身行头?”张学良问。
“长官想必已经知道,奉天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我要是穿了飞鹰队的军服,即使不被小鬼子抓走,也会让老百姓的唾沫淹死了。”
张学良瞅了高志航一眼,说:“别绕弯子,有话直接说。”
“我千里迢迢,就想当面问个明白,不抵抗的命令是您下的吗?”高志航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学良。
短暂的沉默,双方都用目光对视着。
张学良率先转过身子,躲过高志航的目光,厉声说:“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一个下级军官,也敢来质问我吗?”
“下官不敢。只是副总司令待我一向不薄,我实在不能容忍那么多人把屎盆子往您头上扣。”高志航言罢从西装内衣袋里掏出一卷报纸,双手递给张学良说:“这是我一路买的报纸,您看个头版标题就知道了。”
张学良飞快地翻看着报纸,头版标题有《不抵抗将军》、《千古罪人张学良》、《娇妾重于国土》、《不爱江山爱美人》、《东北沦陷谁之罪》等,他把报纸摔到桌子上,对高志航说:“你信我,还是信报纸?”
“当然信您,不然,我也不会跑到这里来。”
张学良把头仰在沙发椅上,眼睛微闭,一字一顿地说:“那——我——告诉你,不抵抗的训令——是我下的。”
高志航感觉大脑突然空白了,呆在那里。
“坊间各种猜测都有,有的说是蒋委员长的密令,不过是假我之口,扯淡!东北是我的地盘,像这样的大事情,我不会听别人的摆布。”张学良又补充道。
听完张学良的话,高志航觉得眼前这位自己一直敬重的人陌生了,甚至有些可恶,他只淡淡地说:“副总司令身体欠安,子恒告辞了。”也没等张学良答话,便向门口走去。
高志航刚到门口,张学良沉声喝道:“回来,你还什么都没说。”
“我是来请战的,既然不抵抗是您的训令,我无话可说。”
“你对我很失望是吗?”张学良问。
“岂止是失望,我觉得自己被骗了。”
“放肆!”张学良突然从抽屉里掏出手枪,指着高志航说:“九一八以来,我已经枪毙了两个,抓起来一个,都是诽谤我的。”
高志航此时却显得非常冷静,他只是看了一眼枪口,用无所谓的口气说:“自从民国十年,您提出航空救国,拿出几百万大洋组建空军,我信了,不满18岁就进了你的飞鹰队;民国十三年,您提出师夷之长,派人去法国留学,我不光信了,还割血盟誓,把名字改成了高志航。您知道那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要不去法国学习,我的头一个媳妇也不至于上吊自杀。如今小鬼子打进家门了,您身为东北军最高统帅,居然扔出一句不抵抗来,您的这一句话,等于废了东北军百万将士的武功!我刚才进屋前,您的副官已经提示我了,让我小心。现在东北失陷,志航就成了苟活者,烂命一条,您想拿就拿去。”
张学良从椅子上站起,举枪的手颤抖着,突然一转身,枪声响了,子弹击中的却是他挂在墙上穿着上将军礼服的照片。
听到枪声,副官、卫士、于凤至等都闯进来。张学良用枪指着他们说:“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嗫嚅着退到门外,却不敢走开,于凤至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屋里的动静。
“我张学良若是犯有卖国罪,会自杀以谢国人。”张学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高志航听。
“志航口无遮拦,还请长官息怒。”高志航边说边向张学良接近着,来到他身边,从张学良手里抢下手枪,放到桌子上。张学良无比激动地说:“东北是我的地盘,地盘被人抢走了,谁最难受?我!我和日本人不光有国恨,还有家仇,我爹是让日本人炸死的,天下最恨日本人的,不是你,是我!我!可谁又了解我张学良的苦衷?你们这些人就知道打打打,能打我何尝不打?依我的脾气,我会打到东京去!”张学良说着一阵眩晕,脚步踉跄,又跌坐在椅子上。
高志航扶了张学良一把后,赶忙开门喊人,护士和于凤至、副官跑过来。于凤至扶着张学良躺在床上,对护士说:“他是太激动了,给他打针镇静剂。”护士从药箱里取出一瓶针剂,给张学良注射。于凤至对高志航说:“你走吧,副总司令需要安静。”张学良睁开眼睛,脆弱无力地说:“高志航不要走,你们也别走,我今天不吐不快……”
打完针后,张学良挣扎着坐起来,他说:“我两次去日本,说是访问,其实是考察他们的国力军力,陆军就不说了,小鬼子光飞机就2000多架。我可以断言,以日本强大之军力,我们东北军要是单打独斗,只能全部覆灭。这说不定倒暗合委员长的心思,借日本的战刀,屠宰了东北军。我反复想过,要抵抗,要救亡,必须举全国之力。可委员长把‘攘外必先安内’作为国策,这个不是我能改变的。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天,我把东北变局说给了南京,可你们知道委员长当天去哪儿了吗?不是北上,而是南下,坐镇江西,继续督战已经失败的对共产党的第三次围剿。在他看来,当务之急,不是抗日,而是除掉共产党。这个仗怎么打?东北打也是亡,不打也是亡,我还不如保存实力。今天的话就说到这吧,这可是我心里的秘密,你们不可以传给外人。”
高志航被张学良的一番话说得大为震惊,他对张学良刚才产生的误解和看法,也渐渐消融。他走到张学良跟前说:“屋里就我一个外人,请副总司令放心。”张学良看了他一眼说:“你可以走了。”高志航行个鞠躬礼说:“副总司令保重。”便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被张学良叫住了,问他要去哪里,高志航回答说我还没想好。
“你可以留下来做我的副官。”
“谢了。志航离开飞机,就别无报国之所长了。”
张学良沉吟了一会儿,让副官取了纸笔,疾草了几行字,装进一个信封中,交给高志航说:“你可以拿我的推荐信去南京见蒋夫人。不过,依我的判断,你也就是开个飞机,混碗饭吃而已。”
将信揣进内衣,高志航再次鞠躬致谢。他说:“副总司令有打回东北那一天,高志航会随时听令。”
高志航从张学良官邸出来,像丢了魂似的,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着。那种无家可归的感觉,让他的眼圈竟然红了两次,他手里捏着张学良的信,一时竟然没了主意,感觉自己很孤单无助,跟前连个可商量一下的人都没有。在走到前门大街时,高志航想到了许争。他拐进一家宾馆,前台的服务员问他住宿吗,他说:“不,只用一下电话。”服务员把电话拿到台上来,高志航先要通济南航务处,那里的人告诉他,许大队长不在济南,而在天津通达贸易商行。
高志航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买了点吃的东西,来到车站后,正赶上有一趟去往天津的火车,他上车后,找个空位坐下,吃了点东西,火车刚出北平,他便倚在座位上睡着了。
天津通达贸易商行设在租界的一栋独楼里,高志航赶到时,西装革履的许争正下楼送一伙客人。他没有靠近,站在院门口看许争和客人寒暄。一位穿长袍马褂的胖子握手时将一个信封装进了许争的口袋说:“许老板,我的事全仰仗你了。”
“放心,我还没有失手的时候。”许争笑着向人家承诺着。等客人们纷纷驾车离去,许争突然发现了高志航,他喊道:“子恒,你怎么在这儿?”
“我就是找你来的。”高志航过去与许争握手。
“我就知道,你早晚会找上门来。这叫不是冤家不聚首。”许争说完哈哈大笑,他把手搭在高志航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