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通奉华烨之命,派人监视修容府上,当夜抓获一名假扮更夫者,还有一张布帛,上面写好了何时韩未率军前来、何时修容打开城门、两人如何里应外合将华烨擒拿的过程。
华烨大怒,将修容抓来质问,修容大骂张通诬陷自己,当场要将张通掐死。混乱之后,华烨将修容下狱。“罪证”面前,又加上两日的严刑拷,修容仍拒不认罪,一口咬定张通才是通敌之人。华烨怒极,宣布三日后将修容斩首。
这消息传到天子的军帐中,人人皆是一片喜色,认为修容一死,羽台必乱,届时一攻即溃!唯有韩未默不作声。在这一片议论声中,一道清脆的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
“陛下,修容万不能死。”洛梦上前道:“修容一死,羽台其余众将也不见得会就此归顺了伏日。在下以为,唯有劝了修容归降,这羽台方能完全归顺。”
“孟公子此意,是有劝降的成竹在胸?”伏席胜盯着她的双目,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闻言众人皆看向这个孟公子,想知道她又有何计策了。
洛梦的脸上现出倾倒众生的笑容,她一字一句道:“在下若能面见修容,定能将其劝服!”
此话一出,众人皆愕然,韩未也惊呆了——他都未曾敢提出,这毛头小子居然就如此信心满满?
座上的伏席胜心头一跳,放在大腿上的修长手指不可抑制地动了动,他淡淡道:“你与修容并不相识,还是韩未前去吧!”
韩未尚未反应过来,洛梦已抢先道:“那羽台的人定识得韩中将,断不可能将他放入,也容易引起修容部下的警惕;而在下一介……书生,修容的人不会在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众人听完,也觉得有理,韩未更是上前道:“陛下,在下与修容手下一员将领有过来往,定能将孟公子安全送入!”
伏席胜默然不语,冷冷地看着那些附和的人,直看得人头皮发麻,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他深深看了一眼眼神坚定的洛梦,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明日便是处决的日子了,年岁三十五的修容在狱中默默度过这最后一夜,他的心中,尽是对张通的憎恨和对满城百姓的担忧,这战火烧开,平民百姓便是最直接的受害者。长叹一口气,他摇摇头:自己已经性命难保,想这些又有何用?
正哀戚间,却听有脚步声传来,他耳力极好,一听便知道是三人的。其中一名是狱卒,一名脚步沉重异于常人,定是他的部下何方;而另一个人的,脚步轻盈……若不是轻功极好,便是个女人——可怎会有女人?正疑惑间,这三人已经行至牢门前,确实是何方和一个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了的年轻公子。
何方一看见他,就朝狱卒喝斥道:“还不快把门给开了?”
那狱卒犹豫了一下,就立刻被何方一瞪眼:“怎么?老子的话你不听?”修容不在,他便是羽台军权的执掌者。那狱卒被他一吓,抖抖索索地开了门,何方又凶着脸道:“去外边!不许任何人进来!”那狱卒无奈,领命而去。
何方看着狱卒离去,这才带着那年轻公子走了进来,一进来,便哽咽道:“将军,受苦了!”
修容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转向年轻公子:“这位是?”
何方正想介绍,年轻公子已经摘下了帽子,露出令修容为之一怔的脸庞,只见这公子哥缓缓道:“修将军,在下孟落,乃是跟随天子而来。”这话直接就表明了她的身份,修容脸色一变,瞪向何方。何方急急道:“将军,为了这样的主子,不值得啊!”
“住口!”修容斥他:“这是我的事情,值不值得轮不到你来说!”言毕原地坐下,不再搭理两人。孟落——洛梦见状,淡淡一笑,朝何方道:“可否让在下与修将军单独聊一会?”何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走开了。
洛梦看他离开,便学着修容的样子席地而坐,与他面对面,笑容未曾停止过。那修容看“他”面若桃花,笑容极为明亮,面上也不禁一红。他微微别过脸,仍是不发一语。
洛梦看他神情并不厌恶自己,这才说道:“修将军,在下只想问将军几个问题,将军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可否?”
修容心中实在无法对“他”厌恶,心中暗道:我心意已决,便是答个是或不是又能如何?便点点头。洛梦说道:“修将军,天子率军七万,加上薛琮两万的降兵,羽台守不住,是么?”
自然守不住,虽然轩以漠答应援兵,可他仍觉得羽台就是被用来消耗的。思及此,他点点头:“是。”
洛梦继续道:“华烨决不降,是么?”
修容暗叹一声,点点头。
“那么这城中的百姓一定会遭殃对么?”听闻修容爱民,那这一招便行得通。
果然,修容的大手微微一紧,低声道:“是。”
洛梦看他的表现,心下猜到了几分,音调忽然一变,竟有了些许冷意:“将军,你是羽台的千古罪人!”闻言修容猛然抬头看她,她却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将军可知,那些士兵也有家人?你可知,他们的年迈父母、娇妻幼子,都在日夜被他们担惊受怕?日夜盼他们归?他们一死,这个家便失去了希望!”声音愈冷:“将军,你可见过苍凉月色下、城墙上褪不去的血红?那地上的每具身体都曾是温热的,曾是每个家庭的希望,却要因为你,因为你而变成冰冷的尸体!他们死了,你不知道是谁,可他们却记住了你!因为是你,是你将他们带入了死亡之地!”洛梦的声音尖锐起来,犹如世间最可怕的音符,令修容想起了一幕又一幕曾经的场景,他有些失态地呵斥起来——
“别说了!”他怒视眼前的俏公子,对方却猛然凑近了他的脸庞,阴冷的气息铺面袭来,“他”冷眼道:“修容,你,包括你的后代,都会成为千古罪人!成为羽台永远抹不去的罪恶!因为你是叛臣,这一城的人,都是你杀的!”
都是你杀的!都是你杀的!一字一句,凿在了修容的心上,他半晌回不过神来,只觉得呼吸困难,浑身犹如浸泡在水中。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却总觉得自己无力改变而不肯去深究,给了自己不去想的借口。如今一下子被这公子如此直白地揭开,就好像未好的伤疤被硬生生地撕开了,尽是血淋淋。
洛梦其实也并不好受,她回想起了战争之后的血迹斑斑,那明明还是温暖的身体,却没有一丝生气,还有许多尚未瞑目的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震撼。她明明想要落泪,却都被堵在了胸腔中,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看一眼还在怔愣的修容。略一思索,她忽然起身:“既然修将军心意已决,在下便告辞了!”才转身,便听到身后传来修容的焦急声:“等等!”
洛梦登时一松,心知事已成。
当夜,修容就被偷偷救出,带领众将擒了华烨和张通,开城迎入伏日大军。至此,兵不血刃夺取了羽台、洛梦只身劝降修容的事情,便在军中传开,令众人心悦诚服,再不敢小瞧了这个长相若男若女的“半路”谋士。
这日,伏席胜正和众将商议完下一步的战略部署问题,洛梦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色似乎有些揾怒。遣走众人,伏席胜走向她:“怎么了这是?”其实他知道是为的什么。
洛梦急道:“我曾答应过修容不杀华烨,你也默许了的,为何我听到消息你要在明日处决华烨?”一着急,什么敬称都没用了——若不是修容着急地找到她,她还不知此事。
伏席胜眼眸冰冷,吐出一句话:“朕要杀一儆百,让这天下的人都不敢再背叛伏日!”
洛梦冷哼:“只怕你杀了这一个,却让原本想要投诚的人再不敢动这投降的心,正好遂了轩以漠的意!一代帝王却出尔反尔,真让洛梦不敢恭维!”
伏席胜盯着她,哼了一声:“朕意已决,你赶紧下去,别激怒朕!”这女人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这话任何一人对他说出,都会遭受到最严厉的刑罚。
洛梦也是气到了极点,感觉曾经对这个男人建立起来的信任遭到了嘲弄。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她上前一步贴近了伏席胜:“你不能杀华烨!杀了他,只能证明你不守信用、昏庸、无情……”话未说完,腰身已经被男人狠狠扣住,掐得她生疼。
“女人,你再说一遍!”他生气了,冰冷化为了压抑的愤怒。
洛梦用力推拒着,不防伏席胜忽然放手,她后退了几步,直接撞在了身后的桌子上。一声轻呼,她还未反应过来,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来,她被牢牢压制在了桌上。
“放开我!”洛梦挣扎着,毫无作用。
伏席胜冷冷笑道:“你不是说朕昏庸无情么?那朕告诉你,朕是天子!天子想要如何便如何!包括现在在这里要了你,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他开始动手撕扯洛梦的衣裳,洛梦被吓到了,挣扎间,衣衫滑落大半,大手已经触到了她的肌肤。她一着急,抓住男人的衣襟,原意是要将他推向一旁,谁知男人牢牢不动,反倒是月牙色的衣衫被她扯落,露出了精壮的身材。
洛梦愣住了,那原本应是完美的肌肤上,居然布满了可怖的伤疤,一道一道,全是剑伤。看那纹路,裂口极大,可以想象当时下手的人是如何地狠辣。看这些伤痕的颜色,可知应有十年了;虽然已经慢慢消退,但仍留下了红色的印记,足见当时伤势的严重。
伏席胜看着她震惊的样子,也冷静下来了,他开始为刚才的行为懊悔,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吓着你了么?”没道歉,他还学不会道歉这个词,只是声音无意识地变得温柔起来。
洛梦摇摇头,喃喃道:“这是谁干的?”
伏席胜眉头一皱,似乎不愿回想,却仍是轻叹一声道:“那年,我十三岁,父皇已逝世,我继承了皇位。一日出宫狩猎,被人追杀,当时随行的人几乎都死了,只剩下我和陶清陶冰……一剑又一剑,落在我身上,梦儿……当时真的很痛……”临时下起的滂沱大雨中,三人苦苦支撑,最终逃离了杀戮之地。血和雨水混在一起,将身上的衣衫染成了诡异的色彩,犹如盛开的彼岸之花,召唤着随着昏迷的他。
然而这一切,更加肯定了他认为前皇后之子尚在人世的想法。
感受着男人语气中夹杂着的疼痛,洛梦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她默默地抚过那一道道疤痕,轻声道:“为何不让太医想法消去这伤痕?”
伏席胜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亲吻,略带磁性的声音低沉得犹如着阴云密布的天气:“不想,这伤痕能够随时提醒我,这皇位下面所隐藏的凶险。梦儿,常说帝王无情,是因为帝王不能有情……自我出世以来,因前皇后尚未育子,大大小小的灾难便接踵而至。这宫中,杀人不见血的戏码并不新鲜,我的母亲茹妃,便死在了晨曦中……不明不白……”
这宫中的一切,都因了那皇位而起,更因了帝王的无情而起。多少女人在宫中争得鲜血淋淋,众人皆以为是为了帝王的疼爱,却不知她们很明白,帝王的疼惜不过是晨曦朝露,即刻消散。唯有那高高在上的位子,才能让她们在这地狱般的后宫中生存下来。
他,修文帝,不希望母亲的悲哀在自己的女人身上上演。这,是他作为帝王唯一固执的一个决定。一个又一个女人被送走,他看也不看一眼,只因为他太了解母亲的疼痛,那日日夜夜期盼的哀伤和失落。从一开始那不知如何与人争宠、却为了儿子而变得多疑谨慎甚至如履薄冰的母亲,却从来都以最温柔最美丽的一面面对自己的母亲,最终因为这令人疯狂的权利而化为一缕青烟。
伏席胜喃喃道:“父皇曾有二女三子,都在宫中所谓的诅咒中死去,唯有我生存下来,前皇后对我恨之入骨。后来,柳颜让她暂时转移了注意力,疯狂的嫉妒让她不惜一切谋害柳颜。她以为柳颜也不过是父皇图个新鲜的女人,完全没想到这个女人同时也是平定四方的卓著功臣;更没想到父皇竟用了情,加上轩家势力过于庞大,便以此为理由将她废了。”
男人低语,女人倾听,眼神在交汇中释放出了丝丝情动。
一个又一个故事在伏席胜的低沉诉说中道出,冰冷的帝王头一次向人敞开了他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