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非一般的静,一时只听得见汤汁沸腾的声音。
县太爷只来得及喊了半声,那浓稠的汤汁好比蝗虫过境,席卷了他的眼耳口鼻,瞬间将他拖入锅底,连一角衣袍都没有漂浮上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而空气中的香味似乎越发浓郁了。
却是那刘师爷第一个有所反应,她竟舍了肖黯生,口里喊着:“可不能让这蠢货污了灵药!”话未毕,她已退至锅边,不顾滚烫的油温,一捋袖子伸手便探了下去。
小柴不敢看那锅中的景象,赶紧移开了视线。当是时,肖黯生额上符纸因为激烈打斗沁出的汗而失去了黏性,飘落在地。
而他,也就这样暴露在她一个人的目光底下。
油锅汩汩翻泡,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蒸腾的热气,让人如坠霞云仙境。小柴首先看到的是那把被作为武器使用的黑色油纸伞。纸伞边缘像是刀锋一般锋利,伞柄握在肖黯生手中,伞面却兀自滴溜溜地旋转着。伞后露出他的半张面容,只见得一头委地长的青丝、因疲惫而轻喘的红唇,以及沾了汗水越发像琼脂白玉的鼻梁和下巴。那袭薄薄的绸缎袍子,因为汗水熨帖在他的身上,朦朦胧胧带起股山高水远的意境来。
肖黯生说过,即便是戏子,自己也是二流的。论身段、论容貌、论唱腔,样样不如肖初旭,而他也从未被任何人夸过“美人”。
可是小柴已经不止一次看他看到失神。
小柴按了按自己的心脏,只觉得心跳如同擂鼓一般。可糟糕的是,她一时之间没法分辨,是肖黯生因为激战而加速了心跳再将这感觉传导给了她,还是自己因为他的美色而动了春心。
所以说,有的时候,这“心灵感应”真是个麻烦的东西。
“跐溜溜……”一阵类似烤羊肉串吱吱冒油的响声让小柴丢开心中绮念回头——
一截骨瘦如柴的手臂上排满一溜串的水泡,衬得那手骨节嶙峋仿佛鸟爪,而那手上抓的赫然是只迷你小花猪!
小柴瞪大了眼。
只见那只成年男人拳头大小的花猪还没有断气,蹬着小圆腿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气声。圆头圆脑圆耳朵圆鼻子,圆滚滚的肉色身体上零落撒了几瓣黑色梅花状的花纹。
小柴眼前不禁浮现出炉灶的身影来。如果黑兔子在这,看到这只“美”猪一定会激动得眼泪哗哗的吧?
那刘芳提着小花猪,一双眼滴溜溜乱转,似乎拿不定主意该卷了那熬了好些日子的火锅底料跑路,还是该先对付肖黯生。几个动作之后,胸门大开。
就在这时,肖黯生动了。他“刷”地收伞,以伞代剑,刺向刘芳胸口要穴。伞顶呈尖棱锥型,锐气逼人。他脚步急促,执伞挺进,袍角向后翻飞,神情冷冽。
看得小柴又是一声惊呼。
这声惊呼却让准备迎击肖黯生的刘师爷改了主意。她无法估算暗处的敌人究竟有几个,便飞足一踢,又将手中花猪扔向小柴藏身处。
硕大的锅子飞至半空,刘师爷挥袖一推,那锅子便颤悠悠旋转着飞向石门。
油花四溅,肖黯生也不得不避让。
“我的汤!”一直站在锅边垂涎的果儿惨叫一声,追了过去。
“轧轧——”沉闷地轴承转动声响起,小柴看着暗室的石门落下。仗着自己有穿墙符,她一点也不怕什么机关石锁。
可是果儿却退了回来。她扯下额上符纸,气愤地跺脚:“出不去了。”
肖黯生也不回话,径自走到被绑的小道士身边。伞尖在绳结处一挑,小柴那磨了半天没有磨动的皮筋便轻易被挑散开来。
小柴羞愧无比,讷讷问道:“你这伞还真是一物多用啊。”她再不敢嘲笑某人的品味了。
肖黯生转了下伞柄,幻化出数十件轻软的袍子,示意那群得了自由却依旧手脚无力的小道士们穿上。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肖黯生才走到小柴身边,替她揭下符纸,俯视着她:“常言玉能安神,木能定魂。这伞是柳树童子所赠。他说我魂魄不全,虽有肉身也经不起暴晒,所以赠我此伞防身,也算还你多年做伴解闷的情谊。”
小柴刚想问:他送你伞,怎么倒是还我人情了?却见那果儿跳着脚跑过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们都快成为怪物的腹中餐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卿卿我我打情骂俏!”
小柴一回头,只见数十双眼睛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不禁心头发毛,退了半步。
果儿及时拉住了她:“看什么看,这里就咱俩女的,看这一群老少爷们都等着咱俩做主呢。你什么人啊,有法力还敢给姐姐我退缩!”
小柴揉了揉脸:“好吧,你说看见了什么。”她差点又忘了这个世界是女尊男卑,身为女儿应该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果儿拍着胸脯一脸心有余悸:“我本想劫了那口锅子,谁知那师爷竟会法术。锅子飞至门边就化作一只碗大小,在我发呆的时候那师爷一个拐弯就不见了。我刚想追上去,就瞧见个巨大的脑袋伸了过来,我要是再进一步就是自己送入它的血盆大口里了,不得已只能退了回来。还好那师爷临走放下的石门挡住了那怪物……对了,酒呢?这没酒怎么成?难怪姐姐觉得今天诸事不顺!”
被当成布景的小道士们穿着一色的麻布袍子,互相搀扶,闻言面面相觑。
偌大的石室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寂静中,小柴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依稀从石门后头传来。她看向肖黯生,见他也变了脸色,而其他人却是无动于衷。
显然,这细微的声音只有他俩听见了。
“多谢三位相救。”诗漪喘着气,在一干师弟的搀扶下站定在小柴面前。
小柴摆摆手,不想在此时叙旧,也不知怎么开口说自己就是那只被他们喂得肥嘟嘟的兔子……
好在诗漪也没有过多纠结。他的目光落到了在墙角簌簌发抖的小花猪身上。
顺着他的目光,肖黯生踏前几步,将那只猪拎了起来。
小柴心有所感,从地上捡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柴,凑近小猪,邪邪笑道:“县太爷,官大人,哈?如果不想变成烤乳猪,还不将一切从实招来?”
那猪颤抖的幅度越发剧烈了,然后一甩小尾巴,把头甩得跟什么似的,还使劲地撒着四只猪蹄。
那猪被热油泡了一滚,这一撒泼,便溅了几滴油汁在肖黯生袍子上。
他嫌恶地一锁眉,松了手。
小柴赶紧抓了两根木柴,立在地上挡住小猪的去路。
那小猪趴在地上,将屁股撅得半天高,猛然放出一股黄色的气体。
小柴下意识捏住了自己脖子。
气味散去,地上趴了个穿官服的大胖子。刚才站得远,现在仔细瞧来,这女人倒也不怎么面目可憎,油光水滑的皮肤上,所有零件都是圆滚滚的。
“猪……猪妖……”果儿叫道。
那县官趴在地上连连磕头,拿圆滚滚的眼珠偷瞅小柴:“请各位高人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我除了贪吃,也没干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事啊,还将个定远县治理得井井有条……”
小柴三个还没表态,小道士中已有人忍不住了,厉声叫道:“你没干什么坏事?那刚才是谁想把我们吃了来着?”
县官噌噌地爬到果儿脚边,抓住果儿的裤管:“那都是刘师爷的主意!果儿姑奶奶,咱们也是老相识了,你就为我说句话成不?”
果儿挠了挠头,似乎还是觉得县官有些可怜,便为难地看向小柴:“说起来,她确实是没有这种胆子,要不,我看……”
小柴转头看向肖黯生,却见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甚至还寻了个石墩儿坐下。
眼见这一窝子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小柴开口道:“你先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你是怎么做上这官的,是谁怂恿你们吃人的,外面那只怪物又是什么。”
县太爷舒了长长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和刘师爷私交甚笃,一起在山中修炼,十几年前她说想入世,又说自己的外表没有官威,也想有个伴,就撺掇我一起下山。我这县官可都是她谋划来的,具体情况一概不知。说起来我们在这定远县也过了好几年舒心的日子,没想到半年前来了个女人,说是有法子让我们在短时间内法力大增……”
小柴与肖黯生对视一眼,打断了她:“那女人可是脸蛋瘦削,身形窈窕,眼角一颗红色泪痣?”
“对对,就是她!原来高人认识她,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县官喜道。
“继续说。”小柴故作冷面。
县官被她一吓,语速便加快了:“后来她就和师爷关上房门密谈了很久,谈的什么我真不清楚。之后她又来过几次找的都是师爷没我的份,姑奶奶她们的计划小的一概不知也不知道外面的怪物是啥,完毕。”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小柴心中有了计较,交待果儿看好那猪妖县官,然后走到肖黯生跟前,“你还有几张穿墙符?”